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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愿君多珍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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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初感觉到头皮上不轻不重的按摩力道时,才晕乎乎地回过神:自己居然真的让姬云都帮忙洗头?
这算哪门子的待客之道。她心中惴惴,偏偏又不知道怎么说。
一路任由她摆布,姬云都把半湿的头发包好,低声:“把衣服系好,别着凉。”然后转身走出浴室,快速带好门。
叶雨初的脸被热风吹得酡红,她扭头想看镜子,它却因为水汽蒙上一层白雾,只勾出模糊的轮廓。她上前用指尖轻轻擦出一块清晰的镜面,不出所料看清了自己呆愣的脸。
她低声叹口气,咬着下唇移开眼,慢吞吞换毛茸茸的厚睡衣。
走出浴室时,姬云都依然站在书房里一侧,靠着书柜翻着书。她身形颀长挺拔,只无声立在一处,便如同抽高出水的濯濯青莲,优雅到赏心悦目。
“姬云都,你也快去洗吧,已经很晚了。”叶雨初轻轻出声。
对方颔首,与她擦身而过,不忘提醒道:“把药和绷带备好。”
听着不远处哗哗水声,叶雨初鬼使神差地走向书房,从整齐摆好的书册中抽出了姬云都方才拿出的一本。
是关于金文集成的专业书,这本书是她大学导师所赠,叶雨初时常温习,故而非常熟悉。她有些痴痴地猜测,方才姬云都专注看的,究竟是哪一页?
指下书页翻得极快,沙沙声形成某种独特韵律。猛然感觉浴室里没了水声,她忙合上书,从储物柜里抱出医药箱。
姬云都已经走了出来。她裹着浴巾,光洁的肩颈和手臂裸在外。长发松松半挽,黑亮柔顺,如同一方上好墨玉。
雨初把准备好的睡衣递给她:“我个子比你矮,这是之前买大了号,我没穿过。你应该能穿。”
姬云都接过,叶雨初想到最重要的事,为难地试探:“因为平时除了我姐也没人作客,当时就把客房布置成书房了,这么晚了,打地铺也很麻烦。你和我挤一晚,会介意吗?”
姬云都一怔。
“没事,我睡沙发也行。这几天一直都在麻烦你。”叶雨初更加不好意思,忙说出第二方案。
“不用麻烦,这样休息就好。”姬云都否决了第二方案,“我换睡衣。”
叶雨初没想通她为什么加上后一句,直到姬云都要解开胸前浴巾,她这才反应过来,扭过头仓皇走出房间带好门:“我去洗手间。”
叶雨初端了两杯温水进房间,姬云都半蹲着剪绷带。屋子里很温暖,明显是姬云都开了空调。
她示意叶雨初上床:“坐好换药。”
叶雨初还是有点不好意思的——从方才在浴室里的表现也能感觉到。她对小时候没印象,但自有记忆的十七岁起,从未在姐姐以外的人面前撒娇或者表示亲昵。
如今大喇喇地坐在姬云都面前,撩起衣服……
不管怎么说还是有点怪。
姬云都仿似浑然不觉,认真在那些被铁蒺藜刺破的伤口上涂药。她的力道轻重恰好,指尖冰凉,慢慢揉均匀药粉。叶雨初觉得很像温凉的美玉贴身佩戴的触感,不觉又开始出神。
像是突然想到什么,叶雨初低呼一声,握住了在自己腰间忙碌的手腕:“我记得你也受伤了!当时傲因伤到你了,现在怎么样?”
姬云都被她搞得动作停住,摇头:“傲因没伤到我。”
“当时你帮我挡住云络,我看到傲因在你后背挥钢爪了——”她眼中露出急切,“你转过身去,我看看伤口。”
姬云都按住她肩头,微微叹气:“别闹,绷带要散了。早些换好药早些休息。要真受伤了,我何必瞒你?”
叶雨初被她问得一堵,自己一时也想不到理由。
“你真的没事?”她还是不放心。
“当然。”姬云都点头,反问叶雨初,“你脖子上挂的玉坠哪里来的?”
“你说这个?”她被转移注意力,低头看着玉坠子,答道,“姐姐的老师送的。她学的是田野考古,夏老师业余喜欢收藏玉石。出车祸那会儿我在医院昏迷,姐姐一边打工一边读书。夏老师很照顾我们,出院之后他把珍藏的一对玉坠送给我们,我戴的是‘寿’,她戴的是‘福’。”
叶雨初扯出坠子,不过围棋棋子大小。外形圆润、弧度饱满,背面平整,倒真像一粒棋子。果然反过来看到篆体刻下的“寿”字。
“从家里出事之后,姐姐也挺信这些,叮嘱我一直戴着万万不要摘下来。”
姬云都手上动作不停,在她腰间绕上绷带,冰凉指腹滑过她腰侧肌肤,有些痒。
叶雨初条件反射地颤了下,突然头顶又传来她声音:“你可知道这玉是什么年代的?”
“嗯?”叶雨初讪讪,“我不知道。我大学学的古文献,对玉器了解不多,还不如青铜器。”
“古文献?”
“嗯,主攻商周甲骨文和金石文字。”
“好了。”姬云绕好最后一道绷带,都出声。叶雨初放下衣服,抬眼看表,折腾一晚已是凌晨两点。
“你既然学古文献,怎么想到做警察?”
雨初打了个无声的哈欠,揉揉眼。在温暖的卧室里,身下又是柔软的床垫,困意如同流水一般满溢上脑。
听到姬云都低沉讯问,她歪头想了想,洒然一笑,突然反问了一句:“姬云都,你有没有那种感觉?有些事情明明是自己的天赋,很容易上手、进入精通的境界,但就是不喜欢。”她扯开被子,自己缩在里面滚了滚,喃喃:“那些甲骨文我识得很快,有时候我觉得都不是在学,而是本能就认得它们。但我对那些卜辞、残片,没有老师想得那么喜欢。至于警察……虽然主要是为了有份工作,但我想当年车祸的肇事司机始终找不到,赔偿款也要不来,大概总不甘心吧。”
姬云都站在床边,俯首凝视那人昏昏欲睡的模样,目光沉静而幽深。
叶雨初见对方一直站着,有些疑惑得催促:“快睡吧……已经很晚了。”
姬云都依言坐在床边,低声应了。叶雨初着实有些熬不住,很快就迷迷糊糊。
姬云都旋暗床头灯,看着身侧人安静睡眼,慢慢伸手将她颈间玉坠拿了出来。她的动作很轻,又或许是叶雨初太累睡得沉了些,没有发觉。
姬云都目光沉沉:青翠色的昆仑玉,虽然打磨不多,但从沁色来看,这本是土里的东西。而且不难推断出坠子年代非常久远……至少是汉初,如果更大胆推测,也许能上溯秦朝。姬云都细细摩挲着,不由对她口中的“夏老师”留心几分。
姬云都在灯光下凝视她的眉眼。这张脸,她万分熟悉。但一张熟悉入骨的脸,一个藏在心底的名姓,还是不能代表更多。毕竟这不是第一次,而到底要如何印证真相,姬云都给不出答案,也无能为力。被命运嘲弄着、亵玩的自己……实在太过渺小。
她只是静静看着这张脸,许久都不曾眨一下眼。
突然伸出手,拂过叶雨初鬓边。那些发丝温软轻柔散在脑后。方才在她指尖摩挲过。湿漉漉的,长及腰际,触感顺滑而真实。
“雨初。”魔怔一般,她喃喃念了睡着人的名字,“雨初。”
“……嗯?”对方好似沉沉欲醒,伸出一只手来摸索着要开灯。姬云都急忙握住那只手,包在自己掌中。
“雨初,告诉我,你在张家界看到了什么?”
“唔。”
“张家界、天子山,你看到了什么?”姬云都声音低沉而蛊惑,反复问着。
“……别吵。”对方晕乎乎的,显然没有清醒。
“雨初,听话。天子山里有什么?”姬云都几乎贴在她耳边,再度问出一句。
叶雨初茫然睁开眼,瞳孔里依然毫无神采,似意识还在沉睡一般。终于慢吞吞地答道:“云络……傲因怪物……武罗……”
“不是的。雨初。”姬云都慢慢道,“没有这些。这是梦,是假的。”
“不对——”叶雨初挣扎着似乎要醒来。
“是假的。”姬云都的声音像有催眠的功效,侵入叶雨初意识,“你看到了云雾,红叶,后来在老屋场查出王洋三人死在山里。下山时踏空石阶,摔了一身伤。”
“老屋场……”
“对,老屋场。”姬云都在她耳边最后问了一次,“雨初,现在告诉我,你在天子山看到了什么?”
“红帽子……王洋……”
“没有了?”
“唔。”叶雨初眉头紧皱,似乎在勉力抵抗什么。姬云都又在她耳边轻声:“对,红帽子和王洋,就是你看到的。”
随着这句话落地,叶雨初皱着的眉头缓缓松开,真真正正沉入梦境。
姬云都直起身,轻轻解开了叶雨初颈间的坠链。玉石在昏黄灯光下依法温润。她沉声:“昆仑。”
周围似有光泽一闪而灭。
“昆仑。你说这人世……”她眉宇沉郁,喃喃,“当真有轮回么?”
声音消散在空气里,没有人应。
“究竟是碰巧的相似,还是本就一人?”尾声居然有些颤抖,她低头凝视叶雨初,目光复杂而隐忍,“叶雨初……雨初。是你回来了?还是我又做梦?是你么?”
叶雨初呼吸沉稳,甚至唇角微微上翘,似在做一个好梦。姬云都如此失态,她全然不知。
然而姬云都毕竟是姬云都,再多的心绪不宁,也能在心潮风起浪涌的刹那,强行遏住,再不慌乱一分。就算问破了天,神也好人也罢,没有谁能给她答案。等待这条路,终究还是要一力风雨肩担、勉力走下去。
“昆仑,她心志坚毅,韧性过于常人。日后恐易逢坎坷,常罹不顺,福薄祸多。我已不能纠缠更多,往后愿你护她一世。”
姬云都周身光泽一盛,似有“人”唯唯领命。
“你便在这玉中守着。待她平安一世、百年之后……我便带你回家。”姬云都喃喃,目光幽眇而孤独,露出少有的歉疚神色,“因我一意孤行,累你许多。如今我已不再苛求。再给我段时日,我会去尝试……纵然心有不甘,也咬牙认了这命。”
那光泽忽明忽灭,绕她三匝,那日在医院火海中因是白日未有显形,但夜中也只是一团模糊的光。但极通人性,似在安慰姬云都。转而落入玉坠中,一瞬而灭。
姬云都将玉坠再度系到雨初颈间,理了理她发丝,手指停在她眉边,久久不动。
忽地俯下身来,两人鼻息离得极近,清晰可闻。
叶雨初浑然不觉,面色平静沉沉入睡。
姬云都目光离得那样近,近到她纤长睫毛清晰可数,沐浴露的清爽香气似有似无,萦绕鼻尖。这个姿势,似乎是要吻上,但始终没有更进一步。终于她慢慢移开身体,挺直腰杆,无声无息地离开了房间。掩门背过身,客厅里一片黢黑。她用只能自己听到的声音,轻轻念道:“好梦。雨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