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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七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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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记得自己是如何被人从桃林中扛回来,再睁开眼时,雨声摔珠溅玉,檐廊之下淋漓成串。檀香在静谧的空气中笔直升腾,又在末端幻化出花。
那尊檀木观音向我投下悲悯目光。我听见指节与木珠摩擦的声音,混杂着低沉不清的呢喃。
“还以为你要死了,”慧缘轻嘲一声,“再不醒就该念往生咒了。”
“头上受了伤,搞不好也许能散去里面的血。”他惯常轻叹,唤一声佛名。
此后便是长久沉默。
因为伤势的问题我侧着头,视线落在禅房外的花丛上。但见新绿点点,花苞半含,却是一株桃。
我一动不动地看着它,专注直至忘我,我看见每一滴雨液凝结在半露的花苞外,缓缓渗入微阖的裂缝中,裹挟其中的锦绣彩绢得了雨露滋润便微微膨胀,再膨胀,细微至极的花瓣摩擦清晰似情人耳语,绿衣剥离,殷红似血。
一瞬里我如遭霹雳,回过神来时人已匍匐在床头,大口呕着,地上喷溅星点血迹。馥郁腥甜的血气与桃花暗香气缠绵,我蓦地想起堕崖时那片染血的桃林,新血染旧桃,冰雪桃衣上殷红斑驳,显出生无可恋的颓靡与绝美。
所有失却的记忆在那一刻里如决堤般漫流,满溢回溯,如同翻吐不止的鲜血。我开始清楚地记得自己是如何与人在一仞山崖边激战,青衣绣领,带着薄如蝉翼的假面,我穿着他的衣负着他的琴,就连面容也修改成他的模样。
混战中黑衣杀手向我冷笑,道:
“檀庭,识相些就跟我们回去,厉帝要的是你的人,活着见他死着见他,全是你的选择。”
而我不是檀庭,我没有名字。
在这涂炭乱世间,一条收人性命的走狗,怎么可能会有名字。
临走前,他仍是在那一片桃林里,似笑似醉,眉眼半阖。
我离开他,去杀一个人。
“杀的是谁?还是,杀完之后,照例留一个可怜活口,以示你的仁慈?”琴师坐在花树下,拈起一朵琴上花,语气不无刻薄。
“杀了那么多人,都是为别人杀的,如今想为自己杀一个。”
他垂敛眼眸,细看着指尖落花,没有说话。
而后来的每一次挥砍与斩杀里,我也已经渐渐糊涂,自己到底是为了自己杀人,还是为了他。
在红尘与空门之间徘徊,到底是为了自己,还是为了他。
血液模糊眼际,我失去平衡,摇摇欲坠,坠落的一刻黑衣人收刀,静静地看着我从万丈悬崖跌落谷底。
他们没有想到山崖上有一株百年野松,它承接雨露与阳光的枝干与蓬松的针叶消弭了我坠落时大半的冲力,最后跌跌撞撞,如棉絮一般砸在荒草坡上。
他们没有想到我还活着,一如没有人想到,那王座上的暴戾帝王会在一夕之间自刎于高台,他掌控之下的山河顷刻间分崩离析。
鲜血掏心掏肺翻涌,我看着眼前一株株新桃初绽,碧血溅染。
“杀完了人记得回来。”
他在树下抚琴,清清冷冷似有还无,半阖的眉眼难辨悲喜。
“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死,在此之前,还想和你喝酒。”
我拭净刀刃上的污血,问他。
“临死前想见的竟然是仇人,你?”
他笑了一声,“仇人?说来你三番两次救我,难道等我来杀你?”
我收刀入鞘,抬头看着他熠熠生光的眼眸,他已比之前病癯很多,又兼不忌饮酒,人苍白的仿佛透明,只有时刻咳血,唇齿间开阖可见一抹赫然红。
只怕等不了多时。
我转过身去,避开他炙热得几乎能将人灼穿的目光。
“我不杀快死的人,”我说,“浪费气力。”
哈。他轻笑,不知自嘲还是无奈。
“那就请你看在一个死人的面上,浪费些时间,杀完了人,回来找我。”
“就当是我活着的最后一个愿望。”
不知心中想到了什么,他陡然开始激咳,来势凶猛,人伏在琴身上,琴弦都为之发出沉闷混乱的振动。
“桃花开的时候……我在这里等你。”
淋漓雨水之中,无数雪衣从花苞之中吐露,沾染着冰冷的雨水与温热的血,沉眠多时的桃树一夜间尽绽。
“檀庭!雨很大快回来!”小沙弥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
我不自觉地伸出手去,指尖微凉却细腻的触感清楚地传入。
那一刻里,我没有察觉到自己的颤抖。
真的……是真的!
我惶惶地转过身,再不顾瓢泼天雨如何将自己浇透。回神时,人已纵身飞奔,穿过佛堂与禅房,穿过遇袭的那片如雪桃林,投入狂乱而黑暗的雨夜里!
“师父,他身上还有伤,要去把他追回来吗?”小沙弥怯生生。
“不用,”慧缘捻动着手中的佛珠,目光笔直凝视着消失在混浊的雨夜中的人影,一片空旷明净。
“阿弥陀佛,这就是他的红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