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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六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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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雪消融之时,我独自又前往那片桃林,看见枝头上花苞粒粒,新绿含红。
并非此处的桃林有什么特别,相反,它与世间任何一处的桃林都相似,在我毫无征兆突然出现的幻影中成为永恒的背景。
不知是因为巧合,还是出于一个朝生暮死之人的喜好。
回过神时,却看到几个彪形大汉将我团团围住。
“这位老板,哥几个赶路把钱丢了,不知可否打赏则个给哥几个花花?”
逆着月光,几个人的面孔尽数淹没在黑暗里,难辨眉目。然而从身上的潦草打扮来看,能判定这是一带惯常出现的剪径山贼。
幻觉?我立即想到,话语之中的威胁意味听得分明,被封住退路的包围使我下意识后退一步。某种本能开始从身体深处苏醒,像是不见血不出鞘的剑。
桃林在眼前以极快的速度绽放着,眨眼间已是漫天春绣繁锦,东风如酥,拂起千层雪。
来自千里之外禁城的杀手黑衣束发,在漫天飞红中亮刃以待,为首之人掏出一张木笺,扔在地上。
“头儿,失礼了,这次要的人,是你们两个。”
他依旧披衣散发坐在桃树下,半阖眉目笑意难辨。仿若局外人。
渐渐有琴声在厮杀前的寂静中响起,我蹙眉,听出了那是鹘歌行,极尽哀凉颓靡的古曲,杀意如琴弦上的金箔被拉伸至极致,等待着断裂。
流水,落花,风声,琴声。
屏息静待着,在他勾断某个尾音时本能爆裂,利器出鞘,黑衣客应声而动,厮杀如同漩涡将所有人卷入,较量,纠缠不休,如同鹘斗群鸦。
“嘿!是个练家子!”
我分不清自己是什么时候动的手,手里拿着不知何处抄起的木头,一人捂着头血流不止。山贼一拥而上,我在繁花盛开的林间抽刀断魂。
杀戮的本能从身体深处腾燃,似乎连着与之相依存的记忆也开始苏醒,模糊了两界的边沿。腾跃,挥砍,间隙里我不断看见他在桃花树下抚琴,琴声渐紧渐薄,咄咄逼人,葱白的指尖来回不止,振荡,压抑,指节相连处的膜紧绷,像一匹病态的白绢。
“头儿!你为何要保这人?他明知犯死却故意为之,贱命一条,死不足惜!”
“闭上你们的嘴,”我说,“杀不了我,就别想拿到你们的东西。”
山贼对视一眼,笑了。
“小兄弟,你势单力薄奈何不得我哥几个,把钱给我们就放你一条生路!”
回应的是一剑,还是一棍。身上的钝痛是虚幻抑或现实,我再也分不清,无论是刺客还是山贼,我都对付得很吃力。而鹘歌行在耳畔愈发清晰,即便看不见他,亦能知道他的存在。
他的琴声万中无一,十分好认,那是因为他的琴声中,有求死之心,如同季末凋谢的蝶,充满生无可恋的残落之美。
这正是所以,老伶人会将鹘歌行的佚失残谱交由他的原因。唯有将死之人的靡靡余音,才可全然演绎个中盛极转衰的颓唐与破败,将空白的残缺填补完全,极致。
他从一开始就知道,他是个活不久的。
而我一而再再而三地救他,从一个为厉帝卖命的走狗,变成了索命单上的叛逆。
“莫要再痴!”
杀手手腕一翻,暗镖便从袖口中掠出,笔直地朝着树下的人飞去,流星一般划出夺命曲线。我挺身一掠躲过制身的利刃,遑不多思去截那道镖,同时一个黑影不偏不倚拦在面前,毒镖近在眼前,本能顷刻间冲破了理智束缚,一霎那拔刀,回身横砍,干净利落。铁器金鸣与血肉破裂的声音同时绽开,琴声戛然而止。面前的刺客僵立了片刻,陡然断成两截散落在地。
那枚镖深深地钉在他身后的树干上,琴师不动声色恍若无闻,静水一般的眼眸垂敛着看着跌在他面前的我。
细裂的声音在他无声的注视下轻轻绽开,脸上的面具在霎时粉碎,隐掩多年的面目一刻里暴露在他的目光下。
静水微澜,他隐隐轻颤,长睫翕动,我只觉榉树花落,窸窸窣窣全落入眼中。
“师兄。”他哑着声音,唤我。
“大哥快走!寺里面的和尚出来啦!!”
我痴怔地看着眼前的夜空,天心无月,蒙蒙地一抹青。脑后一阵温热,几双手在我身上四处搜寻拍打着,寻找着财物的踪迹。
“这庙里的和尚们会功夫!都招出来就不好了!”
“呸!”在我身上搜寻不止的人停了手,啐了一口,“还以为是个肥羊,结果是个穷鬼!还恁妈的难宰!”
沉云堆积,很快就要下雨。劫道的山贼唾骂着散去,我听见远处人声细碎,雷音徘徊山谷。
天空像是倒扣的深渊,万千雨丝从中倾斜,淅淅沥沥,淋漓尽致,冲刷尽地面上的泥土,还有脑后流溢堆积的黏稠热度。
我不防被一木棍击中后脑,倒在地上再无动弹之力,只能昏昏沉沉地看着时雨而至。
没有光,星光,月光,尽数黯淡。那片凝结着雨雾的夜穹,像极了那一刻他凝视我的眼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