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华尽》迟书

8、第八章

　　我还活着，并且按照约定来找他。
　　我不知道自己为何会遵守这个当初没有允诺的约定，也许是因为我想见他，也许也因为，这是他活着的最后愿望。
　　我回到那片桃林，它与世上任何一处的桃林并无不同，又比世上任何一处桃林不同。
　　人间四月，桃林如雪，缀满桃云的枝头稍有拂动便倾泄万千花雨，毫无留恋不顾一切，盛开至极的花朵已隐隐地有了颓靡的败势。
　　这一回，再没有人唇角稀薄神情倦怠地看着我，绵软的笑意半阖在眼尾。
　　在他惯常倚卧的一株巨大桃树下，空空如也，不见青衣如旧，古曲泠泠，不见斯人。
　　他不在这里。
　　有隐约的笛音阵阵，恣意潇洒，在踏入的瞬间，陡然撞上刀面般折断。
　　“喂！你是什么人！”
　　我抬起头，循着不善的招呼看去，枝上一袭红衣斜倚，青丝成髻，手中握着一支短笛，然而凤眸怒睁，却是个少年人。
　　我是谁呢？
　　看着少年的模样，却无端恍惚起来。
　　“你可是来找他的？”少年恶声恶气，“就那个乱弹琴的醉鬼？”
　　“那是在下一位故人，约定了桃花盛开的时候前来相见，不知小公子可知他去了何处？”
　　我向他拱手道，却听头顶一阵蔑视的轻嗤，少年郎咬着口中草，神情姿态不屑一顾。
　　“他死了！”
　　被扰断了雅兴，少年纵身一跃，十分轻盈地从数尺高的树上落下来。
　　“你来迟啦，”他拍了拍身上的尘土，将短笛揣入怀中，眼眸流水似地打量过我。
　　“花都谢了。”
　　我随着少年往桃林更深处走，听着他一路上道：
　　“人被我埋在这林子里了，他说不要墓碑那些劳什子玩意儿的，身上一层衣，一层土。”
　　少年将我带到一处腹地，腹地正中向下凹陷，覆满了落花。
　　他却不知葬身在其中哪一方土下。
　　“死之前他还骗了我的钱买酒，说是故人相逢酒，结果他自己喝了一个晚上，天不亮就咳血咳死了。”
　　他死时一林桃花开至极盛，漫天芳华潋滟锦绣，美好的不似人间，他折过一枝春，随后撒手人寰。
　　他稀薄唇角倦怠神情，绵软的笑意半阖在眼尾，他眼角漫不经心一滴砂，却仿佛世人心上烙印，和我无法饶恕的罪孽。
　　那个人，竟就是我的红尘。
　　红衣少年不知何时消失不见，只有我一人与枝头散落的桃云。
　　我望着一林繁花飘雪，即便不借东风依旧有飞红纷纷，其实已经到了花谢的时候，然而因为太过灿烂鲜艳，撑出一树热闹激烈的假象，让人浑不知觉正在进行的缓慢的死亡。
　　仿佛一个死去的漂亮躯壳，让人难以想象其内部的腐蚀与朽烂。
　　我蓦然想起寒山之上的寺庙里，一株株新开的白桃，浑不知世，兀自绽放。
　　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
　　我却是来迟了。
　　世间的花，原来是早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