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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第三章(1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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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起。推挤着铅灰色的大朵阴云缓缓布满半个天空。
草原四面空荡。一阵风打着旋儿卷过去,厚厚的草甸子仿佛大海的万顷波涛,缓慢的鼓起,又伏落。像丝绒那样厚实,像呼吸那样平静,像兽毛那样柔软。营地的喧嚣吵闹,丝毫不能打扰这种宏大的静默沉思,这里长草依依,雄鹰盘旋。漫无边际的草原下无数生命在茁壮成长,无数生命又悄然沉寂。
营寨里旗台下放眼望去垒满了尸体。北军猎豹和刀刃的大旗迎风卷扬,食腐的秃鹰满天空盘绕。祭祀瘟神的滚滚黑灰四处弥漫,遮蔽了两处营地的帐篷。奴营的人死了大半,秦夺索性不再安排人抬尸,令人在各处浇上火油,直接将整个营地焚烧成灰。
腾腾火焰在一处处帐篷下燃了起来。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血腥气和焦臭的味道,让人难以呼吸。
白明起将避瘟的规矩一条一条交代给李鹿和秦夺的手下,由他们敲着锣再将这规矩一条一条传递下去。
这场瘟疫的潜伏期极短,发作极快。起初只是身上乏力隐隐发烧,两三天后爆发出来,先是吐过三场,然后失明,接着人就昏迷过去,只要微微一动,呼吸就断了。呕吐物极容易传染。跳蚤,老鼠,都是传染源。白明起下了严令,一旦有人开始发作呕吐,必须避退三舍任其自生自灭,任何人不得接近。
众人收了帐篷,便慢慢聚在主帐旗台前,看大火腾越。
“秦夺,”乌恩凑近秦夺身边,问:“我去和白明起说句话行不行。”
秦夺说:“不行。这个时候别添乱。你一过去,薄紫就把你捅个对穿,我没功夫管你。”
乌恩气哼哼的说:“薄紫太小气啦。”
秦夺道:“你在他眼皮子低下伤了白明起,我要是他,也非杀你不可。”
乌恩没精打采的说的说:“唉,没意思。秦夺,我好难受。”
秦夺就回过头,仔细的看了乌恩半天。乌恩瘦得下巴尖尖的,大眼睛深陷,脸色苍白又透着青。秦夺皱起眉,道:“谁叫你这几天非跟着我折腾,看都累成什么样了。我带你找个地方睡一觉。”
他让乌恩站得远远的,自己过去和白明起打了个招呼,回头招呼乌恩出营。
烈烈火焰灼灼燃烧,在风中噼啪作响。
薄紫一见秦夺过来,就满怀戒备的上前,被白明起按住了。
又有一小队军奴过来,吵吵嚷嚷,和几个兵士撕扯打斗。
就是在这样的喧嚣中,秦夺极为敏感的听见一个声音。
他听见乌恩的呕吐声。
他慢慢回头。
乌恩一口吐过,不明所以的抹抹嘴,抬起头向秦夺望过去。
然后他猛地明白过来,微微一震,向秦夺方向迈了一步。他双唇颤动,大眼睛瞬间蒙上一层悲哀的神色。
“秦夺!”乌恩无声的说。他低头又吐了一次。
秦夺的心脏骤然爆裂。
“秦夺!苏尔娜来接我啦。”乌恩喃喃的说,他慢慢坐到地上。
白明起也看到了,登时眼前一黑。他大叫一声:“乌恩!”
似乎被白明起的声音唤醒,秦夺脸上掠过一阵令人惊悸的抽搐。他猛地向乌恩扑过去:“乌恩!”
什么瘟疫,什么避瘟令,什么传染,全都抛之脑外。是乌恩,是乌恩啊!那一瞬间,秦夺血管里像是有冰流过,他的眼睛霎时血一样腥红。时间慢下来,世界都静止了,他眼中只有坐在地上的乌恩,仰头对他微笑。
他冲过去,试图抱起乌恩瘦弱的身体。
马上就要碰到乌恩的衣角,却被薄紫拦下。秦夺目呲尽裂,额角青筋暴跳,拼命地挣扎着推开薄紫,从喉咙深处爆发出一声大叫:“乌恩!”
薄紫骤然发力,一手制住秦夺腰间大穴,一手卡着他的咽喉,硬是拦住了秦夺再向前。
秦夺呼吸困难,手臂上的青筋蛇一样簇簇乱跳,双目闪亮有如燃烧的火炬。他闷不吭声紧盯着乌恩,像只疯狂的野兽在薄紫的禁制中挣扎。
薄紫被秦夺逼得连退几步,手一软,秦夺就抓到了乌恩的手腕。
薄紫连忙踹开秦夺的手,狠狠照脸给了他一拳:“秦夺,你清醒点!”
鲜血从嘴角流下,秦夺吞下了满口的血腥气息,他一脸凶相,骨节咔咔作响,执拗的伸长手臂要去抓乌恩。
薄紫抵挡不住,突然脚步微挫向后借力,身形猛然跃起,硬是再次压住了秦夺。
他们曾互相猜疑,立誓要彼此收割。
终于动了手,却不是招式精妙的对决,而是身体沉闷又绝望的相搏。
腾腾大火在身后壮烈焚烧。滚滚热浪扭曲了每一张狰狞痛苦的面容。
这一刻的场景如此熟悉,仿佛回到了十年前。乌恩深深看着近在咫尺,却不能相碰的秦夺,于是就说出了十年前和苏尔娜一样的话。
他说:“秦夺,帮我照顾白明起,求你了!”
苏尔娜,性子烈得像匹长鬃野马。萨马部被屠杀的那一天晚上,苏尔娜带着全部妇孺死拼到底,就是这样把小小的乌恩推到秦夺面前,说:“秦夺,帮我照顾乌恩,求你了!”
那时候秦夺答应了,就守了乌恩十年。可这次,秦夺没有回答。他像只绝望又疯狂的困兽,和薄紫激烈相抗。
乌恩低头又吐了一次。他看向白明起,低声说:“总是得让他,守着点什么的。拜托了,白明起!”
白明起说:“你放心。”他说了这话,已经用尽全身的力气。又重复了一遍:“乌恩,你放心。”
乌恩的大眼睛闪烁光芒,最后笑了一下。
火焰冉冉腾空。尖利的鹰唳一声一声,把阴沉的天空划得支离破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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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都下山了。
他们烧自己的帐篷和身体,在草原上升起火来。
大火焚尽夕阳余晖,又照亮了沉沉黑夜,将两个营地烧成一片焦土。
没有时间新扎营盘,这天晚上,众人只能以天为被地为床,临时胡乱歇一夜。
众人围着火焰的余烬席地而坐,一坛坛烈酒,在大家手中无声的传递。
白明起捧着酒坛,给秦夺倒了满满一碗,递过去。
秦夺默默往火里拢了把茅草,接过酒碗一口喝尽。
白明起就又给他倒了一碗。
黑暗隐去了草原的杀机和觊觎。火光明亮且温暖。几个人隔火而坐,脸上被火光照耀,明暗不定。
有人吹起了胡笳,声音绵长悠咽,缱绻缠绵,缭绕着一簇簇火堆,又一波`波裹着夜色涌过来。
烈酒入喉,刀割一样火热。就像那个很久,很久之前的夜晚,也是这样的孑然一身,也是这样隔火而坐的人。也是这样的胡笳声如怨似泣,却没有人在心里徘徊,也不再需要再被谁期待。
秦夺看着对面的人,他的眼睛盯着火焰太久,已经模糊看不清东西。他只是看着对面模糊的人影,突然呆呆的问:“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白明起本来是要起身给秦夺倒酒的,听到他这句话问得不大对头,怔了一下,没吱声悄悄又坐了回去。
苏尔娜,她只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姑娘,却真的对秦夺,非常非常好。
他是一把刀。是礼物。是琉璃朝的皇帝,九邦大地之主,赐给萨马部的一把杀器。这把刀,锋芒锐利,杀意凛然。他到了这大草原上,被放在一个小姑娘身边。小姑娘高兴得像得了新玩具,整天围着他团团转。
“秦夺!”苏尔娜说,“我给你唱首歌!”
“秦夺!看我的小马鞭!”
“秦夺!你笑一下嘛!再不笑我亲你了呦!”
苏尔娜在火光中,皱着眉头用小虎牙撕扯羊腿,然后递给他,说:“秦夺!这肉都老了,我啃不动!”
不理她不理她不理她。
为什么要说话?他是死士,他没有感情。他只关心谁是主人。为什么还不让他认主?他只需要一个仪式。
他知道苏尔娜将来就是自己的主人,所以在很大程度上,容忍了她的放肆。苏尔娜给他取名字,给他戴花,甚至要用一块华丽的锦缎,把他裹起来。他忍无可忍,终于拒绝,苏尔娜却惊喜的说:“呀!你会说话!”
他的血是冷的,胸膛里没有心,只有一块冷硬的石头。他身怀凶器,满蕴杀意,却被一个小女孩,像娃娃一样娇嗲的搂在怀里。
噢对了,还有那个幼稚可笑的乌恩。跳到身后吓唬他,往他身上扔虫子,骑着个小马只到他腰那么高,却趾高气昂的举鞭子威胁他。
不理不理谁都不理。
直到那一天。萨马被硕北部屠了城。那天他第一次有了一件自己想做的事,想要保护她。
秦夺完全遵照自己的意愿,对苏尔娜行了认主的大礼。
可是苏尔娜是个多野蛮又粗鲁的小姑娘啊!这么重要的礼竟然打断他!她捧着他的脸,说:“我不要!秦夺!我才不要做你的主人!”
萨马部的女人都烈性。男人们死在刀下,妇孺也照样上前和硕北部拼命。苏尔娜扬着金色的马鞭,临走前把乌恩推到他面前,说:“秦夺,帮我照顾乌恩,求你了!”
秦夺不知所措。苏尔娜不要他,却要走了他的黑色匕首。他还是无主的死士,不知道应该找谁效忠。
既然苏尔娜给了他命令,他就遵从。他带着乌恩离开,照顾乌恩十年,却在今天,失去了他。
苏尔娜的眼睛,在梦中盯得他痛楚难当。
要保护她!要保护她!
秦夺的全部意念都在这样说。可实际上,他没有保护她。他放任苏尔娜去和硕北部拼命,并在最后一刻把黑色匕首插进自己雪白的胸`脯。
那一夜漫天星光,他抱着乌恩无处可去。他们随波逐流,成了硕北部的奴隶,又在北军攻破硕北大帐之后,和众人一起成了琉璃朝军奴。
一晃十年。
苏尔娜接走了乌恩,却留下他原地焚烧。
秦夺又往火里添了一把柴。这黑暗长夜这么空,这明亮火光这么冷。
薄紫走过来,拎着酒坛,给秦夺满上酒。
秦夺一口喝干,把空碗递到薄紫面前。
薄紫就再给他满上。
到了第三次,薄紫停了。他张开五指虚盖了碗,黑眼睛静静看着秦夺。
“没什么。”秦夺漠然的说:“我已经习惯了。”
“不觉得难过也不觉得伤心……只是觉得……酒特别好喝。”
薄紫就又一次给秦夺倒满酒。酒香四溢中他也跟着喝了一口,辣得直咧嘴,脸上浮起一片红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