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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第三章(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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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后温暖的阳光照在后背上,火一样烧。
草原盛夏将至。一块一块的草甸子层层堆叠,一路铺到视线所不能及的天边。和风在长草中穿流,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好像逝去灵魂的呜咽。
这时候正是草原上战马撒蹄子撩欢的季节。他们用粗壮的后腿踏开草甸子,专挑底下鲜嫩的青苗吃。胡乱吃了几口,不忘和同伴彼此贴鼻蹭脸,亲昵的互相喷着气息。
巴扎尔高高坐在马上,眯眼看着远方那两匹战马,将手里的马鞭不住的握了又握。“是额图的马。”他低声说,“我认得那块屁股上的白斑。”
他看向碧蓝的天空。那里,低低盘旋了两只黑色的玄鹰。他在草原的烈日照耀下,眯着被刺痛的双眼,嘴角掠过一阵痉挛:“额图死了。”
“二王子,节哀吧。”他的伴当乌鲁哈策马贴近他:“他一意孤行,莽撞无谋,离开那天,二王子不就做好告别的准备了吗?”
巴扎尔继续高扬着脸,这样可以假装是耀眼的阳光刺出了他的眼泪。他说:“我只是向他告别,却没准备好见到他的马。”
乌鲁哈座下的黑马,不安的踢踏着脚步。乌鲁哈咬牙道:“二王子,让乌鲁哈整装为我们的勇士复仇!让那些中原人知道,我们赤哈部,有仇必报!”他说着,高举起马鞭,大吼一声:“有仇必报!”
身后众人齐声回应:“有仇必报!”
巴扎尔回过头,看向他身后的列队整装的数百骑兵。他们赤哈部两万战士,和中原北军打过三场惨烈的战役,他们抛弃了牧场和牛羊,长途奔袭两千里,只剩这几百人。巴扎尔低下头,噙着眼泪说:“报什么仇?是我无能。”
“二王子!”乌鲁哈急了:“二王子不要胡说!要不是二王子带领突围,赤哈部怎么能一息尚存!赤哈部的英雄都是草原上的杂草,淋了雨就能重新旺盛!就让乌鲁哈带着战士们为二王子开疆破土,赶跑那帮中原人,重新划一块土地!”
巴扎尔轻轻的笑了:“天雨虽宽,不润无根之草。”他突然说了一句中原话。
“我本来就不是世子,也从来没想过当主君。父兄狠心,留我一个人在这里勉为其难。”他低声说。
“走吧!”他下定了决心,突然勒马转身,骏马一声长嘶,后蹄直立。巴扎尔唰地抽出马刀,高举过头。
刀光一闪。
乌鲁哈立刻偏腿下马,扯着马缰半跪于地。
静默了数息,赤哈部的战士们,好像自有口令,突然一起下马,单膝跪在地上。
“走吧!我赤哈部的勇士们!”巴扎尔高高在上,看着跪伏在脚下的将士:“跟着巴扎尔去为我们的主君复仇!让中原人用血偿还我们赤哈部的仇恨!我们赤哈部,有仇必报,血债血偿!”
“有仇必报!血债血偿!”众骑兵的呼和冲天而起,战马突然齐嘶,一时大地震动。
巴扎尔身后的赤哈部大旗好像自有感召,在风中高高扬了起来。
“乌鲁哈。”巴扎尔一马当先,带领众战士在草原上奔腾,他迎着风,突然回头召唤他的伴当。
“是。”乌鲁哈连忙赶了上来,马脖子和巴扎尔的马并齐。
“乌鲁哈,这是最后一次。我们一击不中,立刻就走,低下头去归顺硕北部的大汗王吧!”
他的声音被风吹得支离破碎,乌鲁哈没有听清。
“二王子,你说什么?”
巴扎尔却没有说第二遍。他一夹马肚,策马冲进草原最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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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明起站在军奴营外,稍稍踌躇着。
他们这五百人大营,只留了两位佰长负责。他想去警告一下赤哈部会袭营的事,却被指到这边。说是又新来了军奴,两位佰长正领着宣誓。
军奴营和兵营相邻,中间挖了深深的壕沟相隔。和兵营这边不同,军奴营里分了内营和外营。内营是军奴起居的地方,外营孤零零的只有军奴主帐。每天早晨李鹿领军奴出工,也不过是在外营等着军奴自己出来。
白明起知道军奴仇恨兵士,自己如果贸然进了军奴营,恐怕会被人打个半死。虽然有薄紫在,他也不想惹事,打算在外面等两位佰长出来。
周围一片寂静,热气蒸腾。突然一阵脚步声,隔着半人高的栅栏,可以看见十几个军奴簇拥成一团,抬着几副担架从内营走出来。人群沮丧而沉默,却又酝酿着不安的骚动。
死人了?还是有人生病?白明起皱起眉头。他决定进去看一看。
“薄紫。”他回头低声说:“我们只进外营看看,要是有事,你尽量不要动手,我们立刻就退出来。”
薄紫答:“是。”
白明起小心翼翼跨过那道界线。进了军奴营才向里走几步,一阵热风扑面而来,风中挟裹了股沉闷的味道。白明起走进二层栅栏,往人最多的方向一看,登时头皮发麻。
主帐左侧,高高的旗台下,整整齐齐排了数十具尸体。众军奴围了那里,正往上摞第二排尸体。那旗台由巨石垒成,已经被火烧得黢黑酥脆。
白明起低声问薄紫:“味道……不太好吧?”
薄紫答:“是。”不过他脸上依然一派平静,看不出到底是多不好的味道。
白明起说:“真要命。这么热的天。”
突然有人朗声说:“将军,战士,奴隶。商人,耕者,世家。”
主帐右侧的旗台下,一溜跪了四十来个军奴。人人重枷裸背,手脚都锁着,被身边的兵士强按着头,伏在尘土中。
当先居中站着两位佰长,都是一脸的百无聊赖,等着那冗长的誓词读完。
“我们有相连的血。”
人群一阵低落的嗡嗡声,兵士大声呼喝,逼迫那些军奴跟着喃喃:“我们有相连的血。”
另一侧突然有人唱拜礼:“拜——”
抬尸的军奴们都拜了下去。
宣誓仪式并没有被打断,新来的军奴依然跟着领誓人念诵:
“我们生于卑微,竭力征战,托付性命,互照肝胆。”
拜礼也依然在另一侧旗台下继续:
“二拜——”
白明起再也看不下去,回头对薄紫说:“回去吧,说什么都没用了。”
他转身就走,身后人声喧嚣,领誓人的声音仍然隐隐传来:
“同吃,同歇,同在,北军万众,血脉相连!”
白明起听见了,心中涌起一阵愤慨悲哀。
怎么会有无缘无故的仇恨,怎么可能无缘无故的血脉相连!他默默想。
白明起出了军奴营,在营门前站了好一会儿,看着这个和兵营截然不同的,被冰火淬炼着的地方,心中实在难受。
“薄紫!”他说,“我们绕到他们的内营后面看看!”
营盘扎在一片厚厚的草甸子旁,选了个地势高的地方。他们拨着齐肩的长草,踩着软软厚厚的历年积下的淤泥,绕到军奴营后,远远眺望。只见到一座一座简陋的帐篷,密密相连。
突然一个声音说:“敢窥探我军奴内营,胆子不小!”
薄紫猛地把白明起拉到身后。长草倒伏,一只手伸出来,指间夹着锐利的刀片,向两边一分,草叶纷纷垂落。
是秦夺。
乌恩也跟在后面。看见白明起和薄紫,大眼睛闪了闪,闷声问:“你们怎么在这里?”
秦夺冷冷道:“乌恩,退后。”
乌恩退到后面,挤眉弄眼的对白明起做了个杀头的动作,又指指秦夺和薄紫。
白明起无奈的摊开手,耸耸肩。
乌恩又做个“拜托”的手势,指指薄紫。
白明起摇摇头。
乌恩急得团团乱转。
白明起也深感头疼,他又退了几步,对乌恩招招手。
乌恩撅起嘴巴走过去。
意识到乌恩靠近了白明起,薄紫不安的侧头看了一眼。白明起闷闷道:“你俩打吧,我们就不打扰了。”
他拉着乌恩后退,又怒气冲冲的说:“打死了算。”
薄紫道:“是。”
他凝神蓄势,将匕首从左手挪到右手,又从右手换到左手,反握了刀锋。
乌恩看清了他的起手式,猛地打了个哆嗦,望向秦夺。
秦夺已经将指间的刀片轮了一周,同样反扣了利刃。
“是……是瞬杀啊!”乌恩整个人都僵住了,他无比惊惧的看向白明起,却见他满脸不耐烦。乌恩从心底,不受控制的抖起来。
空气一时停滞。秦夺和薄紫像定住了似的,凝住那个起手式。他们不约而同,将呼吸调得极浅极轻,都在等对方那个呼吸转折,或者瞳孔收缩的关键瞬间,一击即中。
先乱者输。
白明起抱臂冷眼旁观,心里骂了薄紫十几遍。他觉得自己好像养了只不听话的猛兽,发情期一到,就跑出去四处圈地盘,得了被害妄想症一样,见到同类就迫不及待的磨爪子。
白明起正在心中翻来覆去的骂人,突然被猛地向后一拉,脖子瞬间剧痛,竟然被乌恩用利刃顺势逼住了喉咙!他一时惊呆,只觉喉间冰凉,不由自主被乌恩带着向后退了几步,随即窒息。
乌恩下手极狠,刀刃深陷进皮肤,白明起微微一动,鲜血缓缓流了出来。乌恩不受控制的发着抖,手下却毫无松动。咬着牙说:“薄紫,不要动。”
薄紫没有回头,他面无表情,将手里的匕首攥了攥。秦夺忙道:“薄紫,不要动。你杀得了乌恩,但不可能同时挡住我的刀!”
秦夺边说着,边缓缓调整重心,小心翼翼道:“我数一二三,我们同时放手,怎么样?我发誓不动白明起,绝对不动。你也不要碰乌恩。”
薄紫连眼神都没有变化,他只是细微的挪了下握刀的手指。
秦夺立时就看了出来,后背炸出一层冷汗。他不敢再说话了,也跟着调整了指间刀片的位置。
白明起这时候才缓过来。他无法呼吸,被迫仰起头。乌恩勒得他毫无余地,非常难受。他皱起眉,说:“狼崽子。”声带震动,又是一股鲜血涌出。
“不要动!”乌恩恶狠狠的大吼。话音未落,白明起突地向后一仰,在乌恩腰身后错的瞬间,出手如电,自下而上扣住了乌恩的咽喉!
这一招,白明起在前世用过两回,两次都捏碎了对方的咽喉。可是现在他手下无力,仅仅让乌恩下意识松了劲。
这一点松懈已经足够。乌恩手上一软,薄紫身形鬼魅般瞬移,只听“叮”一声双刃相交,秦夺竟然比他还快,堪堪在乌恩颈侧挡住了薄紫的匕刃!
与此同时,白明起猛地被薄紫拉到怀中,撞得头昏眼花,这时候白明起才听见薄紫突突的心跳,激烈缭乱得不成样子。
秦夺右手自虎口到手腕,被薄紫的匕首划了道长长的口子。他一身冷汗,再也不敢托大,拉起乌恩就退到三丈之外。
几个人僵持了一会儿。秦夺慢慢举起手臂,舔了舔伤口,突地笑了一声:“有意思。”
白明起被薄紫护在怀中,他感到薄紫全身紧绷心跳狂乱,吓得够呛,偏偏脸上还是一副冷淡漠然的样子。他一阵疲累,低下头有气无力的说:“行了,秦夺,你赢了。你们快走吧。今天到此为止。”
见秦夺没动,他又道:“乌恩你个小兔崽子,你等着。我不能见血,你这是要杀了我!”
乌恩立时吼道:“你根本就不懂!他们要用瞬杀!一动手就死!谁叫你刚才乱说话!”
白明起怒道:“我说什么了我。”
乌恩大吼:“你叫他们打死了算!你没听薄紫刚才答应了么!”
这都叫什么事啊!白明起无语极了。他闭上眼睛,感到精力正持续不断的从伤口流失。他有气无力的说:“快走吧。等会我撑不住了。”
乌恩担心起来:“喂!你没事吧?”
白明起说:“你把秦夺带走就是关心我了。”
秦夺带着乌恩缓缓后退,走出了薄紫的攻击范围。等他们转身走远,白明起松了一口气,晃了晃。
薄紫低叫一声:“主人!”
他扶着白明起坐到地上。白明起一直用手按着伤口,此时支撑不住,手软软的搭在地上。身边草木碰到他的鲜血,瞬间璀璨生华。
纯净的皇家血脉,可通天地之灵。白明起从来没觉得这点特异功能有什么好的,只要身上划个口子见了血,他的体力精神立刻就跟着流出去了。他闭上眼睛,缓了缓,听见薄紫又低叫一声:“主人!”
白明起摸摸颈间的伤口,道:“没事,只是划伤了表皮,我歇歇就好。”
薄紫的黑眼睛沉静深邃,死死盯着他。白明起探手摸了摸薄紫心口,那里依旧狂跳,乱得毫无节奏。白明起苦笑一下,说:“你可真厉害,慌成这样子,外表一点看不出来。”
“没关系。”他在薄紫胸口抚了抚:“只是见了点血。一会儿就好。你看这些草。我的精神全传给它们啦。”
白明起说着,拨弄身边的长草。草叶颤动,细碎的光点在草间轻轻飘转。
“这要是在晚上,肯定好看。等我闲了,晚上找个地方给你弄一次玩。”他开了个小小的玩笑。
薄紫不答话,他俯身抱紧白明起,突然低下头,舔了下他脖颈间的伤口。
白明起吓了一跳,向后一缩。
薄紫轻声说:“主人的血……不能让外人碰到。”
白明起呆了呆,想起来好像确实有这条规矩。他就不再躲,任由薄紫细细舔舐了脖颈间的伤口。
并且把冰凉颤抖的双唇,长久的紧贴在上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