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重锦》七茭白

21、第三章（４）

　　又一阵风吹来，将浓雾帘幕撕了一层。白明起缓缓回头，他一下子浑身冰冷。

　　他身后竟然有人。十几个黑衣骑兵一字排开，将阵型紧紧拉成了弧，立马在他身后。那些高大的黑色战马喷出的热气直扑在白明起脸上。马背上沉默的武士都带着头盔，马刀出鞘三分。他们似乎隐身在雾气中很久，铁甲上凝了一层冰寒的水珠。

　　这是赤哈部落的残勇，日日夜夜策马游逛，只求为他们失去的土地和主君复仇。他们就这样默不作声，一动不动的峙立在此，度过寒冷的漫漫长夜，迎来浓雾滚滚的清晨，他们的眼睛深藏了刻骨的仇恨，却不动声色收了爪牙敛住气息，等待一不小心撞到他们滔天怒火下的弱小猎物。

　　白明起悄悄向后挪了一步。

　　他这样的一动，仿佛破坏了紧绷的平衡，骑兵们突然同时抽刀，唰的一声金属摩擦在空气中，那高高翘起的锋利刀头流转着令人惊惧的弧光，当先的一人双手执刀，缓缓举过头顶。

　　他挥刀劈下之时，就是屠戮的开始。

　　白明起哆嗦了一下，又向后退了一步。

　　他一退，就退到了薄紫的怀抱中。

　　“主人恕属下逾越。”

　　还是冰冷的，强硬如铁的声音，薄紫忽然伸手解下了白明起的披风。白明起尚未及反应，就被披风兜头蒙住头脸。接着，腰身一紧，已被薄紫牢牢扣住，大力一扯，他突然腾空，坐到了马上！

　　白明起立刻慌了。时间仓促，怎容得他坐稳抓好？他是侧坐在马背上的！脚下全无支点，他的手臂被困在披风中没有着力之处，整个人全靠薄紫支撑！最最要命的是，薄紫并不是一直在马上的！他抢了马，立刻蓄力逆着骑兵的刀锋而起，有好几次白明起感觉薄紫放开了手臂，又在他摔下马的瞬间重新抱了回来！

　　突然，马身骤停。接着，一个调转，薄紫压低了身体，将白明起护在身下，再次冲进了骑兵阵中！

　　凌厉的刀锋逼近，刀劲带了阴冷的寒意贯穿薄薄的披风，又在下一个瞬间凝滞消散。白明起听见清晰的□□绽裂的声音，伴随着薄紫每一次起落。他心中一阵恶寒。

　　没有人发出声音。只听见座下战马被一次又一次拖拽驱赶发出的惨烈长嘶。

　　双进，双出。

　　身下战马突然立身而起！白明起感觉薄紫脚下施力，硬是逼得战马调转过身，躁动的踢踏着草地。

　　一阵令人惊恐的宁静和安稳。白明起隔着披风，紧紧抓住了薄紫的胳膊。他心跳如雷，血液都冲到头部，一阵又一阵的晕眩。

　　“主人。”

　　薄紫突然掀开了披风。又粗暴的，把披风从白明起身下抽出来，扔到地上。

　　溅满了鲜血的披风被风一吹，翻卷滚落到马腿上，惹得战马又是不安的一阵喷鼻长嘶。很快，其他惊厥跑散的战马都回应起来，草原四下回荡着战马惊恐的呼号嘶吼。

　　白明起手脚都软了，靠在薄紫身上，一阵颤抖喘息。

　　这比云霄飞车都刺激啊！他混乱的想。终于在马上坐稳了，他死死扒着薄紫，还未开口，又是一通喘息。

　　“你……”

　　好不容易能说话，一张嘴，声音都嘶哑了。白明起本来想大吼以后不能蒙我头脸！不能抓我上马！不能让我侧坐！转念一想，这种时候，难道还要让薄紫心有顾虑不成？只得把怒气统统咽下，再出口，气势全无：“你……你受伤没有？”

　　薄紫说：“没有。”

　　白明起转过头。他先看到众人茫然空白的表情。所有人都呆呆站在那里，目光凝在薄紫身上。

　　鲜红的血液浸透了草原。刚才还活生生的十几个骑兵，仿似草原上最锐利的长剑，现在只剩一地的尸体。他们那些体格雄壮的战马都四散惊跑，有的在不远处徘徊，有的已经只见黑影。

　　全部一刀封喉。

　　草原上凉风忽起，离离长草顺风倒伏。

　　白明起打了个寒战，猛地明白过来，大喊：“李鹿！快带人追马！不能让马跑回去报信！”

　　众人如梦初醒。李鹿反应过来，点了几个人跟他去追马。

　　薄紫先下马，又把白明起抱了下来。他脸上依旧波澜不惊，精致的眉眼间总带了点淡漠的矜贵，好像他刚才所为，不过是轻描淡写的扑落一朵盛开的花。

　　怪不得他说自己是凶器，唉！白明起默默想。

　　他站在一地尸体前发了会儿呆，清清嗓子，道：“把能用的刀剑卸下来，然后放把火烧了吧。”

　　边说着，顺路把坐在地上的乌恩扶起来。

　　乌恩说：“哇！”

　　白明起指挥众人收拾了战场。李鹿等人赶马追了半天，到底跑丢了两匹。他们回去取了火油，在草原上熊熊燃起了大火。白明起迎着火焰的热浪，默默想，等这跑丢的两匹马回去报信，十天之内，又是一场大战。

　　火焰烧焦了□□，带来一股刺鼻的焦腥味道。众人都躲得远远的，只有白明起定定站在那里。他思绪纷呈，一会儿想若是赤哈部再来要如何应对，一会儿想军营里如何组织防御，这十几条活生生的性命，转瞬化作飞灰，白明起突然觉得人如微尘，在这草原上翻滚，其实世间所有，都不那么牢靠。这一秒薄紫若不杀掉他们，下一秒死的就是自己。

　　乱世人命贱！他凄然想。

　　他们这一次，收获了十几把马刀和十来匹战马。众人好像重新认识了薄紫一回，这个几乎没有什么存在感，像个影子一样跟随白明起的男人，赢得了所有人的敬畏和尊敬。只有李鹿不以为意，他咧开大嘴嘿嘿笑着，把马刀和战马查看了一遍又一遍。

　　“薄紫！”李鹿骑着马，高高在上，骄纵又恣意的说：“和老子过几招吧，怎么样？不许用你的匕首！”

　　薄紫牵着白明起的马，低头摆弄着马缰不理他。白明起说：“唉，李鹿，你消停会吧。”

　　“这可是大功哇！”李鹿瞪着眼睛说。又对薄紫道：“喂，你功夫那么好，教教我，啊？”

　　白明起正头疼若是赤哈部再来要怎么办，可是他不了解情况，一时半会也想不出什么。便问李鹿：“咱们这营里，管事的都有谁？”

　　李鹿突然一拍大腿，道：“哎呀！这军功是要按耳朵算的！我不在，就没人告诉你们留个耳朵？”

　　白明起道：“不是军功，我怕的是赤哈部再来。”

　　李鹿哈哈哈大笑三声，趾高气昂的说：“老子就是管事的！”

　　白明起见他话说不通，干脆不问了。

　　薄紫牵着马，走得很慢。白明起俯下身问他：“薄紫，你累不累？”

　　薄紫摇摇头。

　　白明起说：“你真厉害啊。死士都像你这样吗？”

　　薄紫道：“也有区分。前二百每十人一级，天地玄黄，按字头排。”

　　“那你是什么字？”

　　薄紫道：“属下御字。”

　　白明起就在心中默默算：“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

　　薄紫偏过头，好像看出来白明起在默默给他排序，带了点笑意道：“御字另排。”

　　时近下午，李鹿等人骑着马，一通长啸呼号，呼啦啦在草原上奔驰，逮回来十几只兔子和一只黄羊。众人饱食一顿，早早回营。

　　．

　　．

　　深夜。一轮满月缓缓爬上中天。温柔如水的光华水银般倾泻，草原上一顶一顶帐篷雪白宁谧，好像歇息着的温顺羊群。

　　乌恩突然一个激灵，猛地张开眼睛。帐篷上没挂帘，露出正方形的星空，月光透进来，照得被褥间一片朦胧银辉。

　　他看着星空发了半天呆，伸手摸了摸身边的被褥。

　　却摸了个空。

　　“秦夺？”他坐起来，看见秦夺坐在阴影中，一手搭在腿上，被月光照耀。指间转动着锋利的刀片，却一点声音都没有。

　　“秦夺？”他又小小声唤。

　　好半天，对方才回答：“嗯。你怎么还不睡。”

　　“我又梦到苏尔娜了，秦夺。”乌恩的声音带了静静的哀伤和迷惘。“我还是梦到她骑着小马，用一个金线织的小马鞭抽我。你还记不记得她那个小马鞭？挥动起来金光闪闪。”

　　“你想她吗？你想苏尔娜吗？”

　　秦夺淡淡道：“不想。”

　　“那你为什么要听她的来保护我呢？要是没有我，你早就可以走了。”

　　指间的刀锋无声的转动。秦夺说：“我也不知道。除了陪你，我也没有别的事情可做。”

　　乌恩小小声说：“我以前特别特别恨你，你还记得吧？别生我的气，我是恨你抢了苏尔娜。以前我俩总在一起，可是她去了一次中原，带了你回来，就再也不理我了，成天绕着你转。”

　　秦夺低声道：“我只是个礼物而已。是中原皇帝赠送你们萨马部的一把刀。”

　　“谁说的，才不是！”乌恩小声反驳：“苏尔娜是喜欢你，才把你带回来的，对吧。我们的祭祀师说，草原里的人要是没有名字，睡梦中会迷路。苏尔娜吓得不敢让你睡觉。翻了好多书，才给你起个好听的名字。她喜欢你呢。我梦到她要我叫你姐夫。我以后叫你姐夫行吗？她一定很高兴。”

　　秦夺说：“不行。”

　　“你真的不想她？一点都不想？”

　　“不想。”

　　乌恩叹了一口气。他睁大眼睛，胡思乱想了一会儿，又问：“是不是因为你没有认主？要是你认我姐姐为主，你会像薄紫对白明起那样对我姐姐吗？”

　　秦夺指间锋利的刀光一闪。他用拇指小心翼翼的试探着刀锋，边漫不经心道：“不会。我和薄紫不一样。没有感情的，我对你姐姐。”

　　“我呢？你对我也没有感情吗？”

　　“没有。”

　　“秦夺！你不可以这么坏！”乌恩像小豹子一样低声咆哮起来。

　　秦夺在黑暗中低低笑了一声。：“死士都是没有感情的。身体和意志都给了主人，要是感情也不是自己的，岂不是太可怜了。”

　　“啊。”乌恩低叫：“我明白啦！这就是为什么苏尔娜一直不让你认主。她怕你不理她！”

　　秦夺漠然的说：“也许。”

　　乌恩又想了半天。

　　“秦夺，”他起身好奇的问：“你有薄紫厉害吗？他可是一手带着白明起，单手杀了十几个赤哈部的人呢。”

　　秦夺心不在焉的回答：“啊，差不多吧。”

　　“你骗我！”乌恩撅起了嘴巴：“你从来都没有带着我杀人！”

　　秦夺懒洋洋的说：“我为什么要带你？你又不会受伤。不是教过你吗，只要站到我的阵眼，就不会有事。”他顿了顿，又幸灾乐祸道：“薄紫带着白明起，不是怕他会受伤，是他自己不放心。到这种程度，也真够可以的了。”

　　乌恩惊讶的睁大眼睛：“可是，你刚才说死士没有感情啊。”

　　“是啊。所以薄紫可怜啊。我干脆杀掉他算了，给他个痛快。”

　　“秦夺，”乌恩连忙坐起来爬到秦夺身上，认认真真的说：“不要杀薄紫，我很喜欢他的。”

　　秦夺叹口气：“没办法啊。杀不杀不是我们俩能决定的。我要不杀他，他就会来杀我。他不信我，又怕我动白明起。我呢，也怕他先动手。”

　　“我们两个，是森林里的猎人和猛兽。一旦暴露给对方，一点迟疑都不能有。”

　　乌恩皱眉想了半天：“我可以和白明起说。他要是不让薄紫动手，你们不就没事了。”

　　秦夺笑了：“白明起不敢的。他不让薄紫动手，等于把他送到我刀下。”

　　“你会吗？你会去杀薄紫吗？”

　　秦夺摸着下巴说：“我也不知道。看见他，就觉得心痒痒的想拿刀。”

　　“你能打得过他吗？”

　　“差不多吧。”

　　乌恩仔仔细细看着秦夺的眼睛：“秦夺，不要死。苏尔娜看着我们呢。”

　　乌恩澄澈的大眼睛，反射着亮晶晶的星光。

　　他的眼睛，简直和苏尔娜的眼睛一模一样。秦夺恍惚的想。他在乌恩的眼睛中，看见自己的影子。好多年前，他也是这样，在苏尔娜的大眼睛中，看见自己的影子。

　　“秦夺，为什么你不想苏尔娜呢？我可真是，很想很想她。”

　　这双眼睛专注认真的凝视着自己。好像苏尔娜在问他。

　　“不想。从来都不想。”他强迫自己这么回答。

　　可是很快，一阵激流涌过心口。那双灵动的大眼睛，微微失望的闪着。他觉得难以忍受，终于对自己低头。他手指颤动，不小心被指间的锐利刀锋划过，他慢慢舔掉那一缕血丝，轻声说：

　　“因为我总能在梦中，见到她。”

　　乌恩默默的搂住了秦夺的脖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