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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第三章(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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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下了雨,九连池的火山口里,浅浅飘着一层白茫茫的雾气。
一人一骑歪歪倒倒的,从九连池北面巨大的豁口跋涉而来。阳光透过云层射下万道光彩,照耀着这一人一骑,马身上热出一层汗,可马背上的武士好像无知无觉,依然裹得严严实实。
到了九连池主营前,他停了马,摘下遮雨的斗笠。这人留了黑黑的络腮胡子,浓黑的眉毛下一双黑眼睛阴郁而深沉。
他径直进了文房,也不说话,只是阴沉着脸递上一纸调令。
“调所有人?”
文房老刘仔仔细细的读完了调令,怀疑自己看错了,不可置信的又问了一遍。
“是。”络腮胡子闷声答,“工期紧迫,大将军下令入冬前要把护墙建好,实在是没人手了。”
老刘又低下头,仔仔细细的研究一遍调令上的画押和封印:“林——建?北三营杨将军座下的?”
“是。”林建答了,不耐烦的说:“我只是奉命行事,快点办吧。”
“这可是大事。”老刘抖抖捜搜的折了调令,“年头过来的,现在还有三百多号人没下放呢,咋能全给你去修城?你等着吧,我得问问。”
老刘慢腾腾的,拿了调令去问李都护。
“调——所有人?”李都护看了调令,不可置信的又问了一遍。
旁边正慢条斯理喝茶的端威,听到这话也不由一顿,将手里的茶盏轻轻放到了桌上。
沈立冷笑一声:“笑话。修城明明是军奴的事,怎么能叫兵士去给他干?那杨将军好大口气,一调调过去几百人!”
老刘答道:“说是前两个月那边被蛮族劫了一次,折了近百人,人手不够了。”
李都护道:“劫了一次,就能劫第二次!这么多人全给他送死?不行不行。”
端威听了这话,眉目舒展,又捧起茶盏来,细细喝了一口茶,说:“最近在北三营活动的,是赤哈部的余孽。他们的大君刚被上将军斩于马下,应该也不敢再来劫第二次。”
李都护道:“就算没有蛮族,修城也不是将士该干的活!去年已经分了五百军奴过去,今年又要!军奴不够还来要兵士!每年都几百几百的死人,九连池哪有那么多人给他?“
端威摇摇头,低头用茶盖细致的撇开茶沫,不胜惋惜似的,轻轻甩掉茶盏里的浮茶:“给他吧。城总是要修的。上将军说冬天要在那里设个辎重营,护城没建好,耽误了事怎么办?”
沈立怔了怔,就不再说话。
李都护挑起眉。端威和上将军是本家,端威这样说,难道提前知道了什么消息?他犹豫着,问端威:“北三营入了冬有什么变动不成?”
端威将那茶盅整整齐齐的沿桌边放好,淡淡道:“上将军的打算,怎么是我们这些属下猜得到的。”
李都护更觉得这里头有文章,话风一转,便道:“算了。最近没什么战事,各营也不缺人,要调就让他调过去吧。”
他嘴里说着,把那张调令一折,就跟了老刘去找来提人的林建。
沈立等李都护走了,无限的疑惑,凑近问:“大人不是要带薄紫去万围城么?怎么又把人送北三营去了?”
端威细致的边整理衣领,边漫不经心的道:“我容不下白明起。让他跟军奴修城去吧。看他在草原上还能活几天。薄紫也要挫磨下锐气。等他干上军奴的活,知道了辛苦,我再一手把他提拔|出来,由不得他不感恩。”
沈立心中腹诽,嘴上说:“大人高见。”
端威整理完衣领,又站起来整理衣摆腰带,边斜斜的瞥一眼沈立,说:“我知道你心里头不同意。这些用人的平衡之术,也不需要你懂。你就等着吧。”
又道:“我送去三百人,就为换一个薄紫,值得。”
于是一纸调令,下放了九连池所有尚未分配的将士到西勒大草原修城。白明起薄紫,李鹿等人都在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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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日后。西勒大草原。
和风吹拂着草原。白色的野花细碎,鲜亮,从人脚下,开向四面八方。
这是一只三百多人的兵队,拱卫着十几辆辎重牛车,沿着略微起伏的道路汇成长长的蛇形迤逦前进,慢慢前往奥连大山脚下,那卷云低徊的茫茫草原中。
车轮碾压地面的吱呀吱呀声催人欲睡。
李鹿昂首挺胸,趾高气昂的骑着牛,一扬手在空中利落的挽了个鞭花,“啪”地一声砸在空气里。
白明起本来快要睡着了,听见这声音微微一惊,张开眼睛。
他坐的这辆牛车驮的是炒熟的雀麦,弥漫着浓浓的麦香。
他们整完队出发,李鹿偏偏不好好跟着队伍走,硬是把白明起拽到辎重队里,嘿嘿嘿笑得不怀好意。白明起刚要说话,被他一抬手拎起来就扔进牛车。
白明起猝不及防,一脑袋栽进雀麦堆,气得要发疯。刚爬起来就又被李鹿一掌按了回去:“白兄弟,你要是跟着俺们走上十几天,小命要玩完!就在这坐着吧!这辆牛车俺们占了!”
白明起恨恨道:“李鹿,就没人管你?”
李鹿仰天大笑三声,翻身上牛,回头露出一个凶狠狰狞的表情,飞扬跋扈的说:“谁敢?”
曹六文勇等人都拱卫着牛车,边走边跟着哈哈哈笑起来。
白明起也不和他客气,立即叫了薄紫上车。
李鹿高高的坐在牛车上,屁股跟着一歪一歪的,也不回头,对白明起道:“那帮王八羔子叫咱们修城,修什么城?到了草原上打点黄羊吃才是正经事!”
又道:“修城也轮不到你!咱兄弟这么多,还差你一个?你到了草原多吃点肉,先把掉下的力气捡回来!”
白明起低声说:“那就多谢了。”
李鹿不耐烦道:“别跟我文绉绉的,听不懂!”
又回头问薄紫:“兄弟,你会骑马吧?草原上得会骑马才能逮黄羊!”
白明起也看向薄紫,薄紫就道:“会。”
李鹿大手一挥:“那就够了!”他突然仰天打个唿哨,扯开嗓子大声吼起来:“呦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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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只队伍一连二十多天在山区,在旷野,在平原颠簸。他们一路向西北而去,一头扎进西勒大草原的离离长草中。天地茫茫,触目只见这片被严寒酷暑轮番改造了几千年的草原上下起伏,空气中蒸腾着浓烈刺鼻的青草味儿。
他们缓缓登上一道草坡,脚下徐徐展开的平坦草地摇曳着无穷无尽的花朵,夕阳碎金一样铺散得无边无际。人群面对这样壮丽的自然景色都停下了脚步,再粗犷强悍,心怀骄傲的男人,此时也被柔软的撼动了内心。好像有一丝澎湃的情感从这些士兵的心中同时上升,徘徊着,缠绕着,化作胸腔欲出的长歌。
于是牛车上的李鹿突然站了起来。他打了个唿哨,拖着长长的调子,高高的在空中扬了个尾巴:
“呦呵——”
“从军戊四方,”
“爷娘望断肠。”
“踏马大漠北,”
“不惧刀弓藏!”
“呦呵————”
声音远远的传扬开来,在这支长长的队伍中从头传扬到尾,又从尾传扬到头。众人胸中的澎湃同时迸发,于是合唱的声音渐高渐大:
“大漠北兮风萧萧!”
“刀弓藏兮难归乡!”
白明起一生中第一次听到如此豪壮悲伤的战歌。这是二百人的齐声合唱,唱埋骨草原,唱难返故乡。唱他们的壮志雄心和金戈铁马。白明起在歌声里却感到宿命一样的东西,他枕在薄紫膝上,从下面看着薄紫的精致脸庞。
薄紫没有看他,而是凝视着远方虚空中的一个点,表情毫无波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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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慢腾腾走了将近一个月才走到驻营地。这里已经驻扎起一片七百多人的军奴营。于是兵士们挖了深深的壕沟和军奴营隔开,在东侧又扎了个三百多人的兵营。
众兵士脚不沾地忙了十多天才安顿下来。
负责这次调人扎营的林健,到了夜深才算喘了一口气。他随手抓把烤熟的雀麦吃了几口,又“呸呸”的吐掉干涩粗糙的麦渣。
他在这里留了两位佰长,又安排了工期进度。他心念烦乱,急着回北三营复命,并不打算长留。
林建揉了揉粗重的眉毛,长长的吁了一口气。
他在心中默默想了一遍,诸事安排妥当。
帐篷里只点了盏小小的油灯。一豆烛火没能掀开黑夜巨大的阴影。林建就坐在烛光后的阴影中,一动不动,好像凝固了似的。
他用胳膊盖住头脸,疲惫极了。
夜色如水般流逝。一点一点,都积淤在他身上。层峦叠嶂,挤挤挨挨的滞留在他衣服的缝隙中。
终于,好像不堪重负似的,林建抖了抖衣服,慢慢站起来。
他把帐篷的帘子掀开一线。
漫天星光。
他四下里扫了扫,不见人声,不听虫鸣。草原上的露珠像撒了一层流光似的碎银。这样的深夜,只有天上的星星,和内心的道德,静默的彼此凝视。
林建深深的吸了口气,又缓缓吐出来。在这深深的一呼一吸间,他似乎有了什么决断。
他开始穿衣服。
正是六月炎热的夜晚,闷得连风都滞住了。草原上又没有女人,众将士都热得脱了个干净。好多营帐宁可忍着虫咬,都要敞着营帘透风,这么闷,这么热的夏季夜晚,林建却面无表情的穿衣服,把自己包得严严实实。
他连头脸手脚都遮上了,仔仔细细检查一遍确认没有疏忽,才掀开帘走出营帐。
脚下柔软的长草在腿边倒伏,发出沙沙的声音。林建像一个千年前的幽灵,无声无息的走过各营帐。士兵的梦话,酣睡的呼噜声,沉重的喘息,还有人小声的互相咒骂,他都一一听在耳中。
他一路走,一路紧咬着牙齿。
他走到了自己马前,小心翼翼从马上摘下一个牛皮囊袋。囊口系得严实。
他拎着这个沉重的囊袋,黑夜里小心的辨别着方向,走到了营地的背风处。
整个营地的辎重粮草都收整在这里。怎么会有人打这样一个小小营地的主意呢?他刻意,没有安排人在这里守夜。
林建站在辎重车前,他的手开始发抖。这几辆车上载的,是士兵未来几个月的口粮。
他颓然的垂下头,慢慢走开了。
最后他在军奴吃的雀麦前打开了那个囊袋。他先在地上挖了个浅坑,把囊袋里的东西倒了进去。
一阵恶臭。他摒着呼吸,又掏出一个小小的蜡丸,小心捏碎蜡封,也扔进浅坑。
然后手脚并用埋上了那里的东西,又拉下麦草盖住。
林建找了个背风的草沟点了一把火。
他把身上衣服一件一件脱下来扔进火中,那火就燃得茁壮。
林建用木棍拨弄着火里的衣服,让它们烧的更彻底,更快一些。他面容阴郁,什么都没想。
他只是奉上级命令,要杀一个人。
一个今年三月份来到九连池的人。唯一的线索,是这个人带了个家奴。
他要不动声色,不露痕迹的杀掉这个人。
于是他从上级手中接过了这个沉重的牛皮囊袋和封得严实的蜡丸。
他不知道这个人是谁,也不知道为什么要杀掉这个人。他只知道,自己为了杀这一个人,杀掉了草原上的一千人。
等衣服烧干净,林建踩熄了火,牵过自己的马。
他翻身上马。远远看向黑暗中静默的营地。那里的长草间滚动着夏夜晶莹的露珠,反射着漫天星光,每一座营帐的帐脚,都柔和的散发着光辉。
一千人换一个人,值吗?
他低声问草原,草原不回答。
林建咬咬牙,调转马头,一夹腿,策马向来路奔去。
留下这座被死神悄悄觊觎的千人大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