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第二章（9） ...
-
旭日东升。
刚露出头的太阳就带了烈性，明亮烧灼。从窗口透射进兵舍，让人看得眼睛发酸。
白明起一夜未睡。
众人都都跟着出去善后，清点伤亡，打扫战场。房间里，只剩下他和薄紫。
白明起一直站在窗口，看着外面情况。转眼天已大亮，九连池恢复了往日的平静，伙房开始供饭。
他垂下眼睛，低低吐出一口气。
这个时候，他才放任自己指尖颤抖，心跳激烈。
差一点，就差了那么一点点——他就要眼睁睁的看着这里血流成河，死伤无数。
直到此时此刻，他才悚然而惊，意识到自己身边这些，都是活生生的人。
若是在他自己的世界里，他绝对不会这么轻率的掀风鼓浪，肆意煽动众人，制造混乱。
他会仔仔细细的想好前因后果，布置好种种退路和善后手段，小心翼翼的把局面控制在自己的掌握范围内。
可是他没有。
他一直没有真实的感觉——好像在玩游戏，或者看一场电影。他只是个过客，在不属于自己的世界里稍纵即逝，不会有任何人察觉。
他不关心别人死活，也不在乎自己存亡。
白明起摊开手掌，定神看着自己的指尖。
这不是他的身体，也不是他的人生。
可是——
那阳光普照众生，不因贵贱善恶而偏颇。那土地滋养万物，也从不区分茁壮羸弱。鸟雀不种不收，从来不愁饮食，野花自开自败，仍有绝伦的美丽。
只要降落世间，就有天地的馈赠。人生而有位份，不应该用任何理由轻贱时光。
也不应该用任何理由，轻贱别人的性命。
白明起把滚烫的额头抵在冰凉的窗棂上，低低叹了口气。
他本来精神紧绷，此时骤然放松，身体就支撑不住，一时间只觉得头晕目眩，手脚俱软。
薄紫就在他身后，此时连忙扶住了他的肩膀，让白明起靠在自己身上。
“薄紫。”白明起低声说：“好险那！还好反应得快，不然真的压不住！我太鲁莽了！”
薄紫扶着白明起到床上休息，道：“主人算无遗策，自然不会有事情。”
白明起面无表情的看着他：“不要和我来虚的。说人话。”
“确实鲁莽。”
同一时刻，九连池主营。
经过了一夜忙乱，众人累得人翻马仰，伙房派人送过来早饭，却没人想起来去吃一口。
此时九连池里只有李都护和三位校尉坐镇，几个人忙着清点伤亡，调配人手，又要急调医官和药草，安抚惊恐的众兵士，混乱了一早晨，才勉强理出个章法。端威拿了下头报上来的单子看了看，叹道：“还成，大多数是轻伤。只有两个断了胳膊的。”
李都护长长叹了一声：“有惊无险！有惊无险！老天佑我九连池！”
“不是天佑，是人功。”端威低声说。
说完便将文勇曹六等人组织弹压的事情说了一遍。
众将听完，皆是惊叹。
一位校尉赞道：“这几个人不简单啊！军营里人群一乱，就成了滩浑水，想遏止颓势不仅要分清急缓攻其薄弱，还得预测出乱流防患于未然，当时情况紧急，这几个人从拆床板到上阵压制配合得天衣无缝，不是寻常兵士能做到的！这是大功，千万要好好奖赏，在军中立个表率。下次再有这种事情，叫众兵士也知道该怎么做！”
端威皱起眉，想起曹六来顺等人大闹号房，胆敢冒犯他的事情，忍了忍没说话。
李都护点头道：“是应该好好奖赏，通报三军才对。”顿了顿，又疑惑起来，问：“这事到底怎么挑起来的？”
旁边一位校尉道：“谁知道？自古兵士炸营这事，就是个说不清楚的谜。”
端威低声道：“可能怪我。常驻军是我带过去的，本来是想教训几个不听话的兵士，可是不知道怎么搞的就越闹越大，我恍惚听见有人敲锣，再之后西营后面那两排兵舍就炸了起来。”
又一位校尉道：“我也有责任，那支残军是我安排在西大营的，当时图个方便，也没想那么多。这几百号人刚从草原上下来，被蛮子杀了一大半，正是草木皆兵的时候，半夜三更，西大营又一向热闹，他们哪经得起这般惊吓？”
端威闷闷道：“还好这次压下来了。是我做事鲁莽。”
李都护皱眉道：“得立个章程出来，以后兵营里晚上不能妄动刀兵。”
众将点头称是，又一起商量了半天，才各自回房歇息。
炸营一事就此平息。
曹六文勇等人胆战心惊，忐忑不安，没等来秋后算账，却等来李都护的奖赏。每个人都平地进阶，记了好大一笔军功。
白明起对他们威胁恐吓，谆谆劝导，苦口婆心，软磨硬施，使尽了千百种手段，终于让这几个莽直的汉子懂得了死死瞒住此事的必要性。几个人一商量，觉得白明起拯救他们于水火，又带着他们护下整个九连池，结果却什么封赏都没有，实在让兄弟几个惭愧。于是一声不吭守山后林子里好几天，给白明起抓了两只大白鸟，拿叶子包好，烤的喷香给他吃。
白明起收下这诚心的供奉，打开一看竟然又是鸟！怒道：“你们还有完没完了！鸟都叫你们吃光了！”
曹六嘿嘿一笑说：“白兄弟，你还没吃过黄羊肉呢，更好吃！下次咱们要是被派到草原上，兄弟们给你烤全羊吃！”
福贵凑过来，讨好的给他看衣兜里的宝贝：“还有鸟蛋！可以煎了吃！”
白明起怒道：“滚你们的王八蛋！”
然后他咂下嘴，觉得自己都被这帮粗人带坏了。
此事又被来顺完完整整的讲给了李鹿听。
听到来顺讲他们闹完号房，临出门的时候还揍了端威几拳，李鹿仰天哈哈大笑：“哈哈！痛快！”
又听说端威带着常备军围住了兵舍，李鹿一惊：“那天你们一闹，我就知道这事不好办！那个姓端的心眼还没□□大，惹了就得往远了跑！你们往兵舍跑有啥用？”
待讲到白明起一番激将，煽动得众人要去扒端威裤子，李鹿忍不住拍着大腿笑起来：“这就对啦！我就说那白明起是个带种的！挨上几棍子咱也不吃亏！”
转念又道：“他应该带着你们跑！这一闹起来可没法收拾，都得挨军棍！打你们几下不要紧，白明起挨着了小命要玩完！”
来顺就给他讲白明起如何将此事煽动闹大，搞得九连池一片沸腾，又如何遏止谣言，安排众人分工合作，组织床板大军，硬压下了那一团混乱，结果兄弟几个不但平安无事，反而个个都领了军功，听得李鹿张大了嘴，半天回不过神：“白明起有这么神？”
“我操！那小子神机妙算，是条不显山不露水的卧龙啊！”
李鹿边说，边狂拍大腿，没拍两下，就哀哀叫了起来：“哎呦他妈的这个狗娘养的姓端的，哎呦累死老子了他妈的，来顺，你过来捧着铁镣，老子要翻身！”
来顺连忙给他捶大腿揉肩膀，又端了茶饭给他吃。
十五日须臾而过。
号房外传来一阵脚步声。缓慢，稳当，慢腾腾的走到门口。
号房门慢慢开了。
脚步又慢慢挪过来，停在李鹿面前。李鹿蔫头闷脑，看着眼前的布鞋和枯瘦苍老的脚腕，连抬头的力气都没有。
一个苍老的，带着笑意的声音，慢腾腾的说：“李鹿，十五日可到了啊。”
李鹿一张嘴，说话明显中气不足。他轻飘飘的说：“老刘，你要再磨蹭，老子就把你脑袋拧下来。”
文房老刘笑得胡子一抖一抖：“能见着混世魔王吃把亏，脑袋掉了也值。这样吧，我还得先把最近的文书过一遍，晚上再过来？也算十五日嘛。”
若搁到平时，老刘敢这么嘲笑戏弄他，李鹿早就动手拔他胡子了。可现在他实在难受得不行，十五日重镣，扣得他铁打的身子都化成了绕骨柔。他窝在那里不吭气，像一只负伤的，行动缓慢的巨兽。
老刘说：“罚得轻，该！你每次一来九连池就闹得鸡犬不宁，以后来一次罚一次！”
说完一边给他卸铁镣，一边絮絮叨叨，苦口婆心的劝他以后做事要收敛。
他说了半天，见李鹿垂头闷声不吭，就拍着他后脑勺道：“行了啊，这点事算啥？你不是血流干净了都不掉泪的吗？咋了？服软了？？”
李鹿闷声闷气的说：“操！锁你几天试试！”
老刘说：“你这才几天？算个啥大事？和你一个屋的白明起，人家可是重镣流放，扣了他两个月！来了还和我说话呢！也没像你这样！”
李鹿一震，猛地抬起头：“啥？”
他极度震惊，憋了半天只吐出两个字：“我操！”
来顺和福贵早就在号房外等待，老刘一走，他俩急忙进来扶起李鹿：“老大，咋样？”
李鹿在两人的扶持下挣挫半天才站起来，偏不要人扶，自己摇摇晃晃站稳了，慢慢走了两步，忍不住又感叹一句：“我操！”
他打起精神，虚张声势，色厉内荏的回到兵舍，话也说不出来，气也喘不匀，先把手下都叫到身边，隆重宣布从此以后白明起就是他过命的兄弟！所有人都得罩着他！
众人皆无异议。
白明起自然不知道这些。
但是他非常困惑。
非常非常的困惑。
事情发展得有点诡异。
他觉得所有人对他的态度都不一样了。
每个人都非常的……爱怜他。
被一帮五大三粗的老爷们爱怜，这可真是件非常诡异的事情。
有人给他打饭打水，有人给他占位让座，甚至今天早晨起床的时候，李鹿屈尊降贵，竟然弯身把鞋递到了他的脚边！
更别提众人那怜惜，心疼，尊敬和爱戴的小眼神儿了！
白明起没有那么粗的神经和强大的承受能力，几天之后他就受不了了。
他干脆直接的找上李鹿问：“你们有什么毛病？”
李鹿挠挠后脑勺，不好意思的说：“这不是……照顾你嘛。”
白明起说：“薄紫照顾我。不需要你们。”
李鹿立刻把胸膛拍得砰砰响：“老子也能伺候你！比他伺候得好！”
白明起深吸一口气，拿出了最大的耐心，和颜悦色的说：“你们他妈的要是再烦我，我就让薄紫把你们挨个揍一顿。”
他说话时手杵着桌子，袖口挽了一截，露出细瘦的手腕。那上面还留着狰狞的，铁镣磨过的伤疤。
李鹿知道那种滋味。他的手腕也磨破了皮，但远远没有白明起严重。一时间他竟生出了点怜惜的心情，低声道：“我听文房说你流放过来的时候戴了两个月重镣。白明起，你是条汉子。我李鹿不如你。”
白明起一时无言以对。他张了张嘴，想半天才说：“你要觉得我是条汉子，就别烦我了行不？我快叫你们烦得当不成汉子了。”
李鹿轻轻摸了摸白明起的伤疤，说：“唉，简直不能看。我一碰你就胳膊疼。”
又说：“我有来顺福贵伺候，还难受得要死要活，你在路上两个月，只有薄紫一人照顾，这日子咋熬过来的啊！”
一直在旁边没出声的薄紫突然插话：“什么意思？”
李鹿解释道：“带了镣身上沉重，就得有人近身服侍。帮忙给端个饭，平时把手脚给垫一下什么的，两个人才照顾周全。”
白明起觉得身后薄紫蓦地一震，气息立刻缭乱起来。他知道薄紫多想了，急忙砰地拍下桌子，打断李鹿的话：“闭嘴！谁用你说？薄紫走了！”
他转身就走，薄紫却没有跟过来，盯着李鹿低声问：“还需要人照顾吗？”
李鹿莫名其妙，道：“当然。他带着重镣那么沉，成天累得要死，不贴身照顾得多难受？几十斤的重镣压着，你还指望他端茶倒水伺候你吗？你咋不让他抱着你？”
白明起顿时整个人都不好了，他“砰”地踹了一脚兵舍门，怒道：“李鹿你能不能闭嘴？薄紫！走了！”
他说完转身就走，薄紫从后面追过来，急切中抓住了白明起的手腕，道：“主人！”
白明起头也不回一路疾行，边说：“你不要多想。那时候你身上有伤又一直病着，我要是再不管，你早就死在半路上了。”
又道：“他妈的那个李鹿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就没说过一句人话！你不要听他扯蛋！”
薄紫没有说话。他紧握着白明起的手腕，像是疼得受不了了那样，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久重锦 ·第二章：碰你就像碰到疼处·完】
作者有话说
第17章 第二章（9）
，还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