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重锦》七茭白

19、第三章（２）

　　一缕白烟，直直的从草坡上升起来。

　　白明起架了火等着水沸。他把粗壮的黄刺木全挑出来塞到锅下，听着锅里发出咕嘟咕嘟的声音，一边远远的向草坡下望过去。

　　风贴着草坡流过，离离的长草依次倒伏，在大地上排列出清晰的痕迹。远远的地方，能看到几个小黑点，那是李鹿曹六等人。

　　他们这三百人在草原上扎了营盘，每二十人分了个帐篷算做一队，每队又给拨了四五十军奴。李鹿成了他们的队长，每天带着他们到十里开外的工地加固一段颓塌的石墙。

　　果然如李鹿所说，干活的人根本就不差白明起一个。李鹿大手一挥，先剔除白明起和薄紫，剩下十八个人分成三组，每组轮一天，负责……监视军奴干活。闲着的人就成天在草原上撒欢，到处下套子逮野味。

　　他们早晨带一天的干粮从大营出来，在外面晃荡一天晚上回去睡觉。白明起看见饭食都是一个营一个营传递过来的，心想：薄紫可怎么吃啊。

　　他被迫无奈，宣布担任大厨，每天去主营领饭。他们不缺肉食，每次只领面饼和谷物。这里有一种叫做“哈勒海”的野菜，鲜嫩的茎叶过水一煮，散发出辛辣的香气，是烤肉的最佳配菜。

　　一个白天过去，来顺福贵回来三次，带了十几只野兔和一只又肥又大的旱獭子。白明起让薄紫拎过去剥皮开膛清理干净，自己负责架火烤肉。

　　新湃过的哈勒海切得细碎，拌了细盐和野生姜，密密实实的塞进清理干净的野兔肚子里，夹在火上抹一层獭子油烤。

　　红白相间的獭子肉切成细条，一层夹一层交错放置，裹了酱料，往沸水里一滚，就是锅好肉。

　　白明起上辈子热衷野外打猎烧烤。做出来的东西有模有样，叫李鹿等人吃得口齿留香，差点连手指头都吞下去。

　　等兔子肉烤得油滋滋的，里面的馅料也闷得透了，白明起又做了锅汤。草原上开满了金黄的婆婆丁，宽大的茎叶贴地而生，掐最嫩的部分过水熬汤，清淡中带一点苦涩。

　　他把那只烤的焦脆酥黄的兔子从中间掰开，露出里面鲜嫩辛辣的菜馅。等稍微凉了凉，便招呼薄紫。

　　“薄紫过来。”

　　薄紫一手拎着处理干净的兔子递给白明起，一手接了烤肉。一转身，从面饼里精确的夹出一个来，咬在嘴里。

　　白明起愣愣的看着他这一连串的动作，心想：真厉害啊。

　　他刚才拿了个面饼掰下一小块尝了尝，觉得不好吃就又塞了回去。薄紫一点迟疑没有的，准确的就把他碰过的那个找了出来。

　　这家伙的嗅觉绝对比狗灵敏！白明起想。然后他突然明白。万里挑一的淘汰率，薄紫凭什么能够脱颖而出成为皇子影卫？恐怕靠的，就是这比别人多一点点的灵敏！

　　白明起突然觉得心中被牵动，和这草场一起，在风中柔软的起伏。

　　他又盛了碗汤递过去。

　　一阵和风吹拂草原。却从上风处带下来一股浓烟，呛得人张不开眼睛。

　　白明起眯起眼睛，屏住呼吸。

　　过了一会儿，又一股浓烟飘过来。

　　白明起无奈极了。

　　他放下手里的兔子肉，对薄紫说：“你先吃吧，我得去教教乌恩怎么生火。”

　　薄紫道：“是。”

　　在他们的上风处，那个叫乌恩的小孩，努力了一个白天终于生起一把火。却不知道怎么搞的，火苗闷在了下头，憋出一团又一团的浓烟。

　　白明起被这浓烟呛得直咳，他走过去，拍拍乌恩的后背说：“你可别生了，哪有人在上风处生火的？”

　　乌恩吓了一跳，猛地转过身来。他是一副异族人长相，鼻梁高挺，一双灵活澄澈的大眼睛，好像森林里初生的小鹿一样灵动纯真。他的额心有一处墨黑，那是琉璃朝军奴黥面后留下的痕迹。

　　他戒备又警惕的瞪着白明起。

　　白明起道：“我早就说要教你，你又不听。折腾一天光弄出一堆烟来。”他说着，就从旁边的水桶里拿水浇熄了火。

　　白明起寻了个位置，就地打个小火苗，拢了一把头年的枯黄针茅草。然后说：“易燃的，要放在下面先烧。然后再放树枝。先放干的，再放湿的。”他嘴上说着，手头一把篝火已经生了起来。

　　乌恩闷不做声看着他动作。过了半天，恶狠狠的说：“你们这种兵士，不应该到军奴这边来。”

　　话音里带着生硬的腔调。

　　白明起说：“我们这种兵士，也不应该成天让你拿烟呛着啊。说多少次了，别在上风处点火，你故意的？”

　　乌恩大声说：“我才没有那么坏！”

　　白明起生完火，又架上锅，煮沸了水，问乌恩：“你们要吃啥？”

　　乌恩把装粮的袋子拿给他。

　　白明起看了一眼，惊讶道：“就吃这个？光吃雀麦？”

　　乌恩脸上又流露出敌意。

　　白明起说：“我又没骂你，你瞪着我干什么？”边说着，边把粥熬上，站起来说：“你跟我过来。”

　　乌恩站在原地不动，恶狠狠的瞪着他。

　　白明起走了几步，见乌恩没有跟过来，回头不耐烦的说：“你不是军奴吗？总得听我的吧？过来。”

　　乌恩攥起了拳头，沉默半晌，跟了上去。

　　白明起带乌恩回到兵士的营地，拎了两只处理干净的兔子给他，说：“肉撕碎，扔锅里，放一点盐，跟粥一起煮。”

　　乌恩把手背在身后，冷冷的瞪着他，紧抿着唇。

　　白明起叹口气说：“我欠你的？＂他说着，几下把那两只兔子撕成几大块，说：“看见没有，就这么撕成小块。顺着纹理撕。”

　　乌恩还是半天没动作，白明起便道：“你不是军奴吗？”

　　乌恩臭着脸接下了兔子肉。

　　白明起说：“你明天要是再在上风处点火，就没有兔子肉吃。”

　　乌恩气急败坏，大吼：“知道啦！”

　　他边说着，边小鹿一样抱着肉跑回去。

　　太阳渐渐沉落。草原上云卷风动。大朵大朵被夕阳映得鲜红金黄的云朵低空凌乱飞掠，在广袤的草原投下光影流转的暗影。

　　李鹿刚进营地就是一惊，鼻尖耸动，闻来闻去道：“什么东西这么香！”

　　文勇早已按耐不住，搓着手掌，肚子里咕噜噜乱叫。他也不管那么多，先扑过来抓把獭子肉塞嘴里，油从喷香的獭子肉里满溢出来，唇齿间都是香味。他烫得呼呼吸气，扇着风只顾吞肉。

　　李鹿先抓了只兔子，还没来得及往嘴里塞，兔子腿就被福贵抢走了。他连忙大啃两口，然后追得福贵满地跑。

　　这一头，众兵士热火朝天的争饭抢肉，那一头，疲惫的人群静默无声，正排队领粥。他们都是些衣衫褴褛的青壮军奴，人人额心留着黥面后青黑色的痕迹，衬得一张张面孔神色晦暗，眼神阴郁。

　　两派人马泾渭分明的离得老远，彼此间连瞅都不瞅一眼。

　　白明起不经意的和盛粥的乌恩对上目光。他微微一笑，乌恩不自在的偏过视线，过一会儿，忍不住又看过来。

　　来顺发现了他们俩的小动作，问白明起：“你认识他？”

　　白明起说：“算是吧。他是俘虏吗？不像中原人。”

　　来顺道：“听说他们部落早就覆灭了。不要和他说话，他哥哥是‘将军’。”

　　白明起知道来顺这几天在草原到处乱跑，和各营混得烂熟，就问：“什么‘将军’？”

　　来顺道：“军奴那边和咱们不一样，他们不服管，只听一个人的。他们管那个人叫‘将军’。之前不是说蛮族杀了一百多人嘛？骗骗上头罢了。其实是‘将军’带头暴动，杀了一百多人才压下来！现在都不太敢管他们。”

　　白明起问：“为什么叫将军？”

　　来顺答：“谁知道？也许因为咱们有一个振策上将军吧。他们就自己封一个将军。”

　　白明起再向乌恩看过去，见到他正给一人夹肉，嘴角带了点调皮的笑容。

　　夕阳渐渐沉落。他们吃过饭就一起回主营休息。李鹿将兵士分成两组前后压阵，中间夹着三十位军奴。白明起和薄紫走在最后。

　　他们刚把军奴带进营盘，就听乌恩突然一声大喊：“秦夺！”小鹿一样，蹦蹦跳跳向前方一人身上扑去。

　　那人回过身来，三十多岁年纪，生了副刀削斧凿般的硬朗五官，眼神锐利森寒，额心一点墨痕。他抬眼向这边漫不经心的一扫。

　　白明起突然感到身后薄紫蓦地一震，站住了。气息立刻变得又轻又缓。

　　白明起回头。

　　一把黢黑的匕首已经静悄悄握在薄紫掌中。

　　白明起悄悄让开位置。

　　对面的乌恩也发现了异常，慢慢退到那人身后。

　　暮色蔼蔼中，两个男人心怀杀机，静默相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