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重锦》七茭白

16、第二章（8）

　　三日后。

　　李鹿一走，兵舍里立刻消停了下来。早晨再没人吵吵嚷嚷的打闹，终于让白明起睡了几天好觉。

　　福贵来顺等人埋怨白明起害得他们老大关号房，别扭着不肯和白明薄紫说话。只是大家都是粗汉子，没两天就忘了恩怨，又开始嘻嘻哈哈闹起来，搞得白明起烦不胜烦。

　　这日白明起刚回兵舍，就闻到了满屋子的辛辣肉香。

　　桌上垫了块干净白布，摆了两块油汪汪的烤肉，焦香金黄的表皮裂开来，露出里面洁白细嫩的纹理，悠悠的腾着热气。

　　众将士都围着桌子，鼻尖翕动，贪婪的闻来闻去。被他们围在中间的人将袖子挽到肘上，张开一双肉肉的手掌，仔细的往烤肉上抹了一层粗盐粒子。抹得匀净了，又一遍一遍揉按。

　　白明起疑惑的站在众人后面看了好半天，开口问：“哪里来的烤肉？”

　　薄紫闻了闻，道：“是鸟。白色的鸟。”

　　几个人哈哈哈笑起来：“厉害啊，一闻就知道！”

　　白明起呆了呆，才想起来好几天听不见鸟叫了，于是怒道：“你们可以啊！连鸟都打得下来！”

　　中间那人正仔仔细细的裹肉，听见哈哈一笑说：“你不懂，俺会下套子，地上爬的天上飞的，什么打不下来？”

　　有人斜刺里递过来个烤的喷香的小鸟腿：“尝尝不？这里鸟也抓得差不多，再想吃得等明年了！”

　　福贵突然跳起来，啪地拍在那人后脑勺：“文勇，你干啥那！别忘了他害得咱老大关号房！”

　　被叫作文勇的中年汉子一愣，拿着鸟腿的那只手讪讪的收了回去。

　　白明起冷冷说：“关我什么事？他天天找我茬，本来就欠教训。”

　　几个人一起看向他。见白明起苍白的脸色，细瘦的手臂，不约而同想起那天老大把他推来推去的样子来。一时都有点脸红。

　　来顺尴尬了半天，挠挠头说：“兄弟几个就是闹着玩，你别放在心上。再说，已经把老大关号房了，就当赔罪了。”

　　白明起说：“你们全应该关起来！叫你们抓鸟！”

　　“那你还吃不吃？”文勇又把手里刚撕下来的鸟腿递过去。

　　白明起毫不客气，接过那只小小的鸟腿，三口两口吃掉，说：“不好吃。”

　　文勇哈哈一笑，拍着手里的肉：“好吃的在这里！给老大的！”

　　白明起探头看了看，问：“关号房还能送饭？”

　　文勇答：“何止送饭！还能派人伺候呢！带重镣十五天，你以为是闹着玩的？不过老大关号房的时候多了去，再多关几天也是小意思哈哈哈哈。”

　　白明起|点点头道：“听起来不错。”

　　众人包好了鸟肉，又商量了一番，分配了何人负责给李鹿送饭打水，何人去号房贴身照顾等事，又排了个顺序，先派来顺和福贵去号房为李鹿守夜。

　　白明起不和他们掺和这些，到了晚上就早早睡下。他身上没力气，一闭上眼睛就意识发沉，朦胧间只觉一阵凉风带着水汽吹进来，吹得窗上的竹帘子啪嗒啪嗒响。

　　接着有人下床合了窗。“下雨了。”他听见隐约有人说，“来顺和福贵怎么还不回来？”

　　好像有人起了身。

　　薄紫为他拢被遮住了光亮。白明起往被里缩了缩，又睡过去。

　　昏沉中有人来来去去。几个人低声商量着什么。白明起几次被吵醒，烦得拿枕头蒙住了脑袋。薄紫就把他轻轻抱了过去，在耳边问：“主人，要让他们出去吗？”

　　白明起昏昏沉沉的摇头。他觉得似乎有什么事发生了，想要起来看看情况，可意识却混沌沉重，睁不开眼睛。他黑暗中浮沉了片刻，又睡了过去。

　　在梦中也有一场潇潇的夜雨。下得静谧。

　　还有雨中倒伏的紫阳花。

　　突然“砰”地有人踹开了兵舍门，接着炸雷一样大喝：“快起来！出事了！”

　　白明起吓得一哆嗦，猛地张开眼。血液瞬间都涌到脑袋里，顿时一阵天晕地陷，心慌气短。

　　薄紫连忙把他扶了起来。白明起喘息半天，惊魂未定，满怀杀心，对着刚闯进来的人喝道：“叫什么叫！”

　　那人跑得满脸是汗，惊慌失措的一屁股坐在床上，道：“曹六他们把号房给劫了！还把那个姓端的给揍了！”

　　“什么！” 兵舍里几个人都惊跳起来：“怎么回事？”

　　那人擦着一头一脸的汗，道：“我和曹六去老大那里值夜，赶上那个姓端的也来了，说了没两句老大就闹起来，叫姓端的放了他。那个姓端的也是真狠，叫了人把我们几个一顿胖揍，兄弟们一时冲动，就动了手，不小心就给了那个姓端的一个巴掌！”

　　“姓端的气得要死，说要找人把咱们一窝端，还好哥几个跑得快，先逃了出来。现在咋办？”

　　几个人都呆住了，面面相觑一时说不出话来。

　　白明起听到这里便问：“李鹿呢？”

　　“老大带着脚镣走不动，还在号房！”

　　门外又有凌乱的脚步传来。门再次被砰地踹开，曹六，福贵，来顺几个夹带了了一身的水汽冲进来，神色惊惶，抵在门背后道：“咋，咋办啊！姓端的派人来抓咱们了！”

　　白明起烦得要死，抓了被子蒙在脑袋上说：“人都打了，还能怎么办！赶紧跟他们去吧，大不了都关号房，让我清净几天！”

　　曹六唰地把白明起的被子拽下来，怒道：“你还看热闹！这种事情，都是一屋子人连坐！你也得脱不了干系！”

　　白明起顿时头疼起来。

　　门外隐隐传来脚步声。只有穿重靴的常驻军才会有这样低沉而整齐的脚步，他们人手一杆长枪，负责维护九连池的秩序。那枪头并不开刃，用来结阵围困不听话的兵将。卸掉枪头就是军棍，可以责打惩戒桀骜的兵士。

　　来顺把门开了一条小缝，探头瞅了一眼，立刻关上了，紧张的说：“怎么办！真的是常驻军！”

　　众人面面相觑，全都吓得脸色苍白。

　　这次闯了大祸，一顿军棍怕是免不了！屁股被打得稀烂不说，还得当众扒裤子，留个一辈子的笑柄！

　　来顺哭丧着脸说：“我不想挨军棍啊，我屁股上有块胎里带来的青记，不想叫人看见！”

　　门外喧嚣渐渐大起来，想来是各兵舍的士兵闻声出动，都过来看热闹。

　　白明起宛如五雷轰顶，忙问：“会挨军棍吗？还要脱裤子？连我也……”

　　曹六垂头丧气的嗯了一声说：“嗯，聚众闹事，冒犯长官，肯定挨军棍没跑了。”

　　他上下打量了白明起几眼，把手搭在白明起肩膀上，沉痛的说：“放心，你不过是被牵连，到时候哥们几个肯定替你辩白，宁可自己挨上一百，只打你五十！”

　　说完又骂骂咧咧道：“他妈的脱裤子露屁股打，还得叫上全九连池的人看着，丢人！老子宁可死也不想这么丢人现眼！”

　　白明起怒道：“那你们快去死吧！”

　　他下了床走到窗边，挑开竹帘看了一眼，道：“端威只带了十几个人。今天晚上轮值九连池的驻军有多少人？”

　　文勇还算镇定，回答说：“二十四人。”

　　白明起便道：“才二十多个人，怕什么？赶紧出去打！把这几个兵舍的人全闹腾起来，叫他们法不责众！”

　　几个人呆了呆，文勇犹豫道：“违抗上官，这……这可不太好吧……”

　　白明起恨铁不成钢，怒道：“不是宁可死都不想露屁股吗？出去闹一场又不会死！大不了抓回来再挨打，一百下和二百下有区别吗？要最后真抗不住了，你们就把端威裤子扒了也算个赚头！”

　　曹六忍不住哈哈哈哈笑起来，撸了袖子道：“对！老子出去先看看那个装模作样的校尉屁股长啥样，哪怕打死也值！”

　　一时兵舍里群情激愤，众人全都摩拳擦掌，嘿嘿坏笑着准备着冲出去大干一场。

　　白明起忍不住也笑了，他见曹六几个抬腿就要走，忙拦住道：“等等！外头常驻军手里都有枪，人家只要一结阵，你们连端威的衣服都摸不到！出去就散开，先拽看热闹的人进来一起打！”

　　说完撩开帘子，把外面看热闹的兵士指给众人看，又分派安排了每个人出去跑动打架的位置和方向。来顺个头最小，打架也没力气，白明起就安排他出去先拿了兵舍外头的铜锣疯敲，把临近几个营的兵士都闹起来。

　　他分条缕析，一一布置得清楚明白，又安排事毕众人的撤回路线。大家心里有了底气，曹六忍不住哈哈怪笑，一巴掌拍白明起后背上道：“等着！小爷们大闹九连池，把姓端的兜裆布给你拿回来！”

　　说完扬天长啸，带领众人一脚踹开了兵舍门，冲进了蒙蒙的细雨中！

　　文勇落在最后面，跨出兵舍们，就照着事先的安排，几步迈进了旁边看热闹的人群里，随便抓了两个人就往常驻军的方向一推。

　　那两个人本来正幸灾乐祸的看热闹，突然被人拉进战场，昏头昏脑还没搞明白怎么回事，后背就被人踹了一脚。大怒回头，发现竟然是九连池的常驻军。还不等反应过来，又被其他人连踹几脚。他们明明无辜，此时莫名被打，一时勃然大怒，污言秽语的骂着就扑向了那几位常备军。

　　福贵曹六等人如法炮制，或者抓着常驻军往看热闹的人身上推，或者拉三五成群的闲人入战场。他们常年摸爬滚打，都是北军里出了名的混世魔王，拉架不擅长，引战却干得如鱼得水。夜里下着小雨灯火昏暗，哪能看那么仔细？那些常备军莫名其妙，只觉得身不由已就被卷进了战场，眼前全是挑衅滋事的大兵。他们挥舞着长枪见人就打，更加激起了众人的敌意，好多人见到自己的兄弟无辜被打，就怒吼一声也跟着加入混战。

　　这一场群殴越演越烈，开始只是附近几个兵舍，听见动静过来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加上文勇曹六等人有意挑衅煽动，众人打得性起，越来越多的兵士开始主动加入战场。众人呼和打闹，吵得不亦乐乎。

　　东西两侧营都惊动起来。睡得迷迷糊糊的兵将听声冲出兵舍，在蒙蒙细雨的微光中尚不明白发生什么事情，就先稀里糊涂的被别人推搡拥挤到外面的空地上。众人从四面八方汇集到兵舍外的空地上，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

　　突然一连串尖利的铜锣声响了起来。声音由近及远，在黑暗中远远的传荡开去。

　　众人心中都是一惊。

　　白明起让来顺敲锣，为的是惊动众人，把所有人都引过来看热闹。铜锣声音虽吵，可是九连池平日里吃饭点卯几乎日日都用，大家早就听惯了也不会觉得什么。只是他没有想到，几日前刚刚从草原上撤下支残兵就安排在了他们这个营，这只队伍和凶猛的蛮族接连对抗了一个多月才侥幸脱身，此时正是人人自危，精神紧绷的时候，锣声一起，几百个人几乎同时从床上跳了起来。

　　不知道是谁尖利的嘶喊了一声：“敌袭——”

　　这声音撕裂了夜空，如同一根尖利的钢针刺进人心，又迅速被人重新嘶吼出来，在黑暗的夜里有如雷霆之威，自一点无限的放大：“敌袭！敌袭！”

　　霎时间，九连池西大营炸开了锅！

　　那是百人，千人，万人的咆哮叫喊，在黑暗中如同狂涛巨浪，瞬间掀起万丈狂潮！疲惫而紧绷的兵将们刚刚入眠，梦中尚见血腥杀气，骤然间金铁交鸣，敌袭的警报又来，一时间只觉得自己仍然身在草原上，被蛮族铁骑围困，哪有余力分辨真假？跳下床尚不明白发生什么，就先在黑暗中狂叫奔跑，一窝蜂的冲出兵舍。

　　这几百个疯狂的兵士没头苍蝇一样四处乱跑，试图寻一个逃生的道路。他们爆发出愤怒的嘶吼叫喊和疯狂的挣扎，在人群中混乱的推搡扭打，很快就把外面打闹看热闹的人都带动起来，人群如雪团般，互相推挤着越滚越大。

　　有的人已经觉出不好，想要退出来却力不从心，被众人狭裹着推来搡去，盲目的跟着乱挤。

　　夜雨渐大，模糊了吵杂的嘶喊怒吼。

　　端威怔怔的站在雨中，无力的垂下手。雨水从他的指尖缓缓滴落。

　　众生皆疯，让他觉得自己恍如在梦中。

　　他本来是带着常备军来教训几个不听话的兵士，不知道怎么搞的底下人就和众兵士打了起来。一开始他还试图阻止，派人急报众校尉带着亲随来压制，可是混乱一旦发生，几个人怎么可能弹压得住？倒是好几个人陷了进去被人围攻，打得鼻青脸肿。

　　端威心里一阵战栗。

　　敌袭的警报刚喊，他眼前一黑，就知道完了。

　　那支草原上刚撤下来的军队根本就经不得这种动静！一旦炸营，后果不堪设想！

　　他们这处兵营设在半山腰的平地上，当初修建的时候是挖了山勉强通出来的道路，两侧都是山石草木，营门外只有一条长长狭窄的陡坡来回进出。如今人群这样没头没脑的胡乱你推我搡，若是再一窝蜂的往营外跑，上头的人拼了命的推挤，下头人立足不稳一旦摔倒，很快就会被上头的人践踏倾轧！这样你推我搡的压下去，底下人不知道会被踩死多少！

　　雨水冰凉，仿佛带着千钧之力劈头盖脸的倾倒。他却从上到下，出了一身热汗。

　　端威咬咬牙，回身拉上了营口的两扇木栅栏，他堵在通道前，拦住了几个冲过来的兵士，声嘶力竭的大吼：“不要过来！往那边去！那边去！”

　　他的声音很快就淹没在众人的怒吼中。谁会理他？众人都想从这混乱中逃出来，见到有人带了头，整个人群立刻就跟着往营外挤去。

　　端威使出了浑身的气力，扣上了大门的木栓，自己挡在外面，不敢松手。

　　一旦放开营门，人群就会倾泻而出，他一己之力，怎么可能再拦得住？这么多人在狭窄的通路上推搡，若是有人摔倒发生践踏，无数的人会被踩成肉泥！

　　他需要人！哪怕有十个人也好，或者二十人，和他一起结成人墙，把里面的人一批一批的放出去，和他一起把这场混乱压下来！

　　端威数着人数，趁人少的时候开了营门，放了几十人出来。

　　“都别走！过来和我一起顶着门！不能让人一下子全出来！叫他们翻墙出来，或者分批走！”

　　他重新合上了木栅栏，整个人都靠在上面，竭尽全力的大吼。

　　那些人呼啦啦跑出来，劫后余生，逃还来不及，怎么有余力去听他的命令？有几个人犹豫了一下，回头见到里面混乱疯狂的人群，脚步顿了顿，头也不回的跑了。

　　人群很快蜂拥而至。发现唯一的通道被堵死，前面的几个人便换了方向想翻出去，只是刚一转身，后面的人推挤过来，怎么走得了？几十人，几百人疯狂的推搡着彼此，把这巨大的力量一层一层的传递过来，营门不堪重负，发出可怕的咯吱咯吱声响。

　　端威使出了浑身的力气顶住营门，嘶声大吼：“别挤！从旁边翻出来！别走这个门！”

　　他的声音淹没在人山人海中。

　　根本就拦不住！他无比清楚的看见了这个事实！前头的人就算想让，也被挤得身不由己。后面的人看不到情况，只会觉得无路可逃，更加疯狂的乱推！很快，脆弱的木栅栏就会被愤怒的兵士冲散，甚至不用人群挤到陡坡上，只要营门一开，前头的人首当其冲就会摔倒，后面的人身不由己就会踩上去，践踏同袍的血肉！

　　天地间只剩下雨水冲刷大地的声音。溅起的水滴蒙上端威的眼睛，透着一层血色。

　　突然“咔”地一声，两扇栅栏上承受压力的木栓拦腰裂了一条缝。

　　端威的心沉了下去。

　　他狠咬着牙，抬手就把腰带解下来，胡乱把两扇栅栏绑在了一起。

　　如果想走，那就踩着他的尸体走！与其亲眼看着这些人被践踏成泥，他还不如做垫底的第一个！

　　端威目呲尽裂，索性扑上去，以身为门闩，紧紧抱住了木栅栏。

　　人群后方，突然有了一小角塌陷。

　　前面的人推挤着营门试图冲出去，后面的塌陷还在继续。这一角不断扩大，人叠人，人挤人，接二连三的倒了下去！

　　夜雨阑珊，风吹小窗凉。

　　白明起站在窗前看着外面一团混战，眉头越皱越深。

　　突然门被人砰地踹开，曹六来顺等人夹风裹雨，扑了进来，满面惊惶，道：“怎么办？好像闹大了！外头一下子冒出来好多人，疯了一样乱挤！”

　　白明起一声不吭，紧紧盯着外面，等“敌袭”的呼号一遍遍传开，他才回过头问：“是不是有刚从战场上撤下来的兵？”

　　来顺慌得不行，说：“好像有！我一敲锣，后头那几个兵舍直接就炸了，嗷嗷喊敌袭，吓得我锣一扔就跑了回来！”

　　白明起不再说话，凝神想了想，道：“你们快出去拉人过来。现在大家都慌了，光知道往营外跑，肯定要出事。你们出去小心别被挤到人群里，把能脱身的都拉过来！”

　　几个人连声答应，一起出门拉人，不多会就叫进来三十几个人来，把兵舍挤得满满当当。文勇擦着雨水热汗，满脸惊惶道：“好像营门给封了！大家都慌得不行要往外逃，是不是出什么事了上头要把咱们困死在这里？”

　　白明起厉声喝道：“闭嘴！妖言惑众，动摇人心！这种话能随便说吗？”

　　文勇急道：“不是我瞎说，外头都这么传！”

　　白明起沉着脸不回答，指挥众人把床板都卸下来，教他们如何喊着口号插入人群往下压。他把人分成几个小队，有人负责去各个兵舍拆床板，有人负责递送，有人负责拉人加入床板大军。倒下的人越来越多，又稀里糊涂的被人拽起来，手里塞了块木板拉着走。等床板大军越来越多，白明起就将他们分流，从不同方向插进，把拥挤的人群打散。

　　他又看准了位置，让薄紫配合床板大军的分流，在人群中格外拥挤的地方先放倒几个人。

　　前头的人被薄紫放倒，后面再不由分说的拿门板一挡，人群被迫分成一小块一小块。无数人摔倒，互相叠压在一起乱吵乱骂。

　　“后退！后退！”

　　床板大军喊着响亮的号子，十几面，二十几面，很快就是三十，四十几面床板，组成了坚固的墙，缓缓在人群中行进，遏止了混乱的战局。

　　大营门口，木栅栏上的压力骤减。端威慢慢松了手，呆呆看着银色的雨滴在这些床板上碎裂跳跃。

　　众人顶着门板缓缓行进，喊的号子齐整又洪亮，随着防线的推进，拥挤的人群接连不断的倒下。这些床板大军行进到人群最拥挤的大营门口，端威连忙开了营门退后，给他们让开位置。

　　被挤在营门口的几个人连忙跑了出来，和端威擦身而过。

　　端威发着愣，觉得自己像在梦境中一样恍惚错乱。

　　上一刻还是人潮汹涌，非死就伤的乱局。这些野蛮粗鲁的兵士，怎么可能自行组织起来，遏止了混乱？

　　他呆呆看着床板大军在面前停下，床板一掀，将士们纷纷露脸，每个人都带着刚毅顽强的表情。大雨带着寒意将他们浇得透湿，可他们的体温依然灼热，胸膛燃着熊熊烈火。他们在最混乱的时候，在恐慌弥漫，群情激愤的关键时刻挺身而出，用床板组成了一道血肉盾牌，这道防线刚阳如铁，牢牢护住了男人们的九连池！

　　一点热度自端威的胸膛无声漫张。

　　他腰带丢了，衣服破破烂烂的，头发也湿透了，胡乱的披在脸上，满身的泥泞不堪。他拿袖子擦了擦脸，匆匆整理了衣袍，假装自己仍然是仪容整洁的尊贵长官，然后他高傲的，充满威严的问：“报上你们的名字来！诸位护营有功，本将自当一一重赏！”

　　领头的曹六咧开了大嘴，单膝跪下抚肩道：“小人曹六！”

　　身后几个人也跟着单膝跪下：“小人文勇！”

　　“小人来顺，福贵！”

　　……

　　劫后余生。

　　恍若大梦一场。

　　却没人说得清楚事情是怎么发生的。

　　那一团不明所以的混乱，莫名其妙的群情激奋，稀里糊涂的混战，大雨里声嘶力竭的吼叫，像一场恍惚碎裂的噩梦，在太阳初升，万道光辉照耀九连池的时候，悄悄的退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