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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第二章(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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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光熹微。
李鹿站在窗前,将竹帘子掀开一条缝,眯眼眺望着旭日初升。金光如缕,从流云间隙迸射出来,给他刚毅野蛮的脸庞也镀上层柔和的光亮。他看了半天,直到眼睛都花了才转过身,双脚分立与肩同宽,喀吧喀吧的开始扭脖子扭手腕。
等全身的关节都活动开了,他走到大铺前,缓缓扫视一遍酣睡的手下,表情肃穆,气沉丹田,蓦地爆发出一声大吼:“起——床——啦——”
第一个字刚吐音,薄紫伸手就拉过被盖住了白明起的脑袋。等他最后一个字喊出来,好几个睡得正香的人被他吓得魂飞魄散,从床上直跳了起来:“操!李鹿你他妈的又整这个!”
李鹿哈哈大笑,扎手扎脚的爬上床,开始挨个翻被子:“起床啦起床啦!”他边叫,边挠痒痒,踹屁股,揪头发,一路吵闹到白明起身边,也没多想就要掀白明起的被子,刚伸出手,就被薄紫拦下了。
薄紫一手护住了白明起,一手扣住了他的手腕,目光如电,冷冷逼视着他。
李鹿一呆,玩心大减,嫌恶的瞥了眼白明起,转身就下了床。他见到众人个个哀叫连连,粗言秽语的骂声不绝,又高兴起来,粗鲁的给了来顺一巴掌:“快点,快点,都他娘的吃不上饭了!”
众人怨声载道,七手八脚的穿戴好,又一窝蜂的挤出了兵营。
白明起大早晨的被吵了一下,迷迷糊糊的又睡了过去。
等他真正清醒,天色已经大亮。屋子里一片寂静。
白明起迟钝的眨眨眼睛,见到薄紫守在他身边,就问:“什么时候了?”
薄紫答:“卯时二刻。”
白明起微微一惊,忙道:“快扶我起来,今日点卯。”
九连池里每十五日点一次卯,所有兵将都得聚在主营清点人数。他们来这里将近一个月,已经点过一次。第一次白明起没有去,只是让文书帮他画了一笔。这一次他有了点精神,就想过去看看情况。
薄紫小心翼翼扶起白明起,又为他打水洗漱,整理衣袍。
白明起强忍着一阵又一阵的晕眩,坐在桌前。薄紫已经布好早膳在桌上。他身体虚弱,毫无胃口,只是挑挑拣拣的夹了几筷子咸菜慢慢吃。
李鹿早已在伙房吃过饭回来,此时正百无聊赖的在一旁等来顺和福贵吃饭。他见白明起从起床到吃饭都要薄紫服侍,吃个饭还挑来拣去的磨蹭,很是不平,踢踢白明起的椅子道:“喂喂喂!你没看你兄弟还没吃等着你吗?你快点吃行不行?”
白明起被他吵得脑袋嗡嗡响,再也吃不下去,就放了筷子道:“去给我拿一点水来。”
薄紫就拿了水杯放在白明起手边。
李鹿再也看不下去了,走到白明起身前,咣咣咣敲着桌子说:“喂!你当这里还是你家呢?喝个水还叫人给你拿?都住一个兵营里,凭什么要人家饭都不吃的伺候你?”
又痛心疾首的对薄紫说:“兄弟你管他干什么啊!这不是有手有脚嘛!叫他自己吃,你也吃!”
白明起被李鹿闹烦了,冷冷说:“我乐意,他也乐意,关你什么事?”
李鹿无言以对,只得黑着脸,呸地往地上吐了口唾沫。
他离得近,这样“呸”地一口,差点儿吐到饭桌上。白明起怔了怔,然后手上的反应比脑袋快,抬手一扬就把饭碗扣在了李鹿头上!
“我操!”李鹿顶了一脑袋饭,鼻尖上还挂了两根咸菜,气得暴跳如雷,拍桌子就要揍白明起。旁边的来顺和福贵见势不好,一左一右扑过来拉住了他:“老大!老大!你冷静点啊老大!”
“老大,你抬手就出人命啊老大!”
屋子里面闹得一团混乱,白明起终于受不了了,扶着脑袋说:“薄紫,把他们都弄出去。吵得我头疼。”
薄紫答:“是。”
李鹿呆了呆,还没反应过来,突然一阵压力迎面逼来。压得他胸口一滞,呼吸困难。他眼前一黑,咚咚咚连退三步。这威压一波未退,一波又至,李鹿身不由己,又是连退三步。接着“砰!”
兵舍门在他面前关上了。
李鹿眨着眼睛,半天没反应过来。
他左右看看,见福贵和来顺也是呆呆的一脸茫然。
就这么出来了。
“我操!”李鹿一个激灵,撸起袖子又要冲过去,“他妈的!白,白什么来着!”
“老大!老大你可悠着点啊老大!”来顺和福贵又扑上来抱住了他。
白明起扶着一阵一阵抽痛的额头,有气无力的吃了几口就放下筷子。他小心的和薄紫的饭菜保持了相当的距离,招呼过薄紫吃饭,就又回床上休息。
迷迷糊糊似乎睡了一会儿,突然听见外面隐隐的鼓声。鼓点沉重而缓慢,执拗的穿堂过室,一路缓缓进来,又慢慢从窗口出去。
白明起清醒了些:“今日点卯。”他说。
九连池每十五日点卯,所有兵将要聚在主营前的空地清点人数。
薄紫过来扶白明起下床。临出门的时候白明起瞥了一眼饭桌,发现薄紫把自己剩的那份吃掉了大半,另外一份没有动。
不是不愿意吃别人的东西吗?
白明起心里顿了顿,来不及多想就走了。
他们几乎是最后一个到主营的。李鹿身材高大,声音又洪亮,和十几个人聚一块儿嘻嘻哈哈打闹,在人群中格外扎眼。白明起一眼看见,轻而易举就找到自己的营队。
李鹿也看见了缓缓过来的白明起。登时眼睛就红了,喘息也粗了,一副蠢蠢欲动随时都要冲过来揍他的样子。来顺和福贵见势不好,一左一右抱住了李鹿的大腿。
他身边的人颇有默契,一见李鹿这副要挑事的模样,而且要挑的还是个弱不经风的公子哥儿,悄悄的合围把李鹿包在了中间。
白明起心下好笑,想,他们兄弟情谊倒深厚!能把这十几个人带出一条心,也不容易!
突然“当!”一声锣响,主营里顷刻寂静。
一阵整齐的脚步声。两列琉朝亲随卫队,都是全副的鳞铠配重锦披风,从两侧缓步而出。他们身上的鳞甲互相摩擦撞击,发出令人胆寒的,整齐的嚓嚓声。当先两位各擎大旗,一面是猎豹,一面是刀刃,走到大营正中间刷地交叉,在风中呼啦啦招展。
这是北军大旗。所有人都同时低下头,右手抚胸。
“将军,战士,奴隶。” 各大营前方有人同时出声起头宣誓。
“将军,战士,奴隶。”
众人跟随。声音整齐而庄重:
“我们有相连的血!”
“我们是冰火的试炼,是百锻的铁!”
“封疆四境,捍卫九邦,守我家眷喜乐平安,护我国运万世绵延!”
“不计私仇,不纳阴赏,不惠妻子,不结党已!生于卑微,竭力征战,托付性命,互照肝胆!”
“为武者荣耀而战!为万民繁盛而战!为不能战者而战!北军万众,血脉相连!”
这是每次点卯都要进行的请旗仪式。白明起也跟着抚胸低头,喃喃念完了誓言。北军源起琉北端氏,尽管兵权已经尽归朝廷,端氏仍然给予了诸多支持,很多将领也都是端氏子弟。在那烈烈大旗的招展和众人的庄重誓言中,白明起心胸激荡。他想起那天晚上皇帝冷冷的说:“你好自为之吧。”
叫他好自为之,最后还是给了珍惜和爱护。
皇帝将他下放到军队,为的是给他留一条立身之地。将来太子登基,他身在北军,既有从军的战功,又有诸多军中故交,便能有所依仗。
他有时候有点分不清。
明明皇帝是施恩给锦王,他却觉得自己得到了庇佑。
尤其是……皇帝让他带走了薄紫。对皇帝来说,不过是要保护锦王的安危,对白明起来说,却有更多的意义。
如果他要说在这个世界上有什么执念,这个执念大概就是……薄紫。
他是看着薄紫成长起来的。看着他忍受无尽苦楚,依然不堕操守,心存光明。
这样的人,值得更好的尊重和善待。如果可以,想为他妥善安排一条出路。他武功高强,能在军中发展,自然最好不过。
白明起侧头看了薄紫一眼。见他挺直脊背,漠然的直视着前方,在低头行礼的人群中显得无比扎眼,连忙拿手肘捅了他一下。
薄紫老老实实的低下头来。
这家伙对着锦王还知道恭敬,对上别人,就只能用高傲来形容。他这个穿越的现代人都懂得入乡随俗,待人接物要低头施礼,可薄紫不要说施礼,连看都不看一眼。那副目中无人的样子能把人气死。
他在王府的时候就是这个样子,可是那时他有个皇子影卫的身份,和现在怎么能一样?白明起曾问他为什么不行礼,薄紫理直气壮的答:“属下有国士赦封,只敬主人,不守常礼。”
他看白明起很混乱的样子,就解释了一句:“死士也是这样。”
琉朝边疆连年战争,举国重武,若是有了朝廷承认的武者赦封,就可以为国效力,得世人尊崇。只是培养一个武者花费巨大,很多穷人家的孩子若是先天根骨极佳,却又没条件习武,就可以送到无赫殿内殿由国家抚养。经过重重遴选后,仅留百余人得玄色赦封,成为死士,受皇室驱策。其余人退到外殿,由无赫殿分配给各世家大族或勋贵权臣效力。
成为死士的武者,就有了至高无上的身份,享国士之礼,得无上荣耀。只对主人效忠,可以不守常礼。
明白了这点,白明起就不再要求薄紫和别人一样行礼——他有他武者的尊严和骄傲。只是偶尔为了不惹人注目,提醒他低一下头。
等各将士礼毕,又是一声锣响,几个戎装武士走到前台正中,俯身对各营将士施礼。这几个人是现在留在九连池的将领,每次点卯都要现身表示九连池有人负责。当头的个高且削瘦,是现下九连池的都护姓李,其余几位都是暂时在九连池换防的校尉。这几个人都是一身戎装,腰佩长剑战刀,只有端威穿了一身世家子弟的素色三重领,像个翩翩佳公子。
众将士跟着回礼。接着又是一声锣响,两侧鱼贯而入十几个书记,开始下到各营点卯。
一通人声鼎沸。李鹿还在众兄弟的包围中对白明起吹胡子瞪眼睛。白明起和他目光一对上,李鹿就恶狠狠的,做了个“你等着”的口型。白明起忍不住笑起来,李鹿瞬间雷霆大怒,作势要过去,被旁人嚷嚷着按住了。
突然,他们这边奇怪的静了下来。人群如潮水般,静默的分出一道窄窄的通路。
端威带着沈立,下到他们这个营。
校尉在北军已经是中级军官,手下十几个千总,几万兵将。北军中上下级纪律严格,像端威这种身份,对于普通兵士而言,已是遥不可及的大官。
他头发一丝不乱 ,表情端庄,领口袖口压过似的齐整,全身上下一尘不染整齐干净,缓步走过来,步距相等,走得笔直。
白明起默默的想,他身边大概有一个隐型人无时不刻的替他整理仪容。
众人都尊敬的垂下头。可就是这么一小会,李鹿终于得了个空档,他根本就没注意到众人奇怪的静默,好不容易摆脱了几个兄弟的压制后,他剁了剁脚,不屑的对着白明起的方向狠狠呸了一口唾沫。
端威偏偏也在同时迈步。于是这口唾沫就吐到了端威的衣摆。
白明起霎时一阵不忍。
端威的脸立刻就扭曲了。他好像防护结界被打破了一样,整个人哆嗦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