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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第二章(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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端威和沈立走的时候没有关门。风从外面吹进兵舍,又从窗口卷起的竹帘下流走,静静的无声。
白明起不过应付了几句话就又没精神了,他暗叹口气,示意薄紫扶他下床。
双脚刚沾地就是一阵颤抖。白明起摒住一口气,狠狠咬着牙,扶着薄紫走了几步,又放开他自己在房间里摇摇晃晃的走了一会儿才觉得好了些。他慢慢走出兵舍,极目远望,四面皆山。低矮,但是苍莽。这是典型的火山地貌,沟壑深邃,覆着厚厚实实的有刺灌木和地草。
远处一条小路曲曲折折绕过兵营,一路延伸到树林簇拥的火山脚下。从那里可以攀援上去,站到火山口的边缘俯瞰。
他们沿着这条小路缓缓而行,走过了主营和东西侧营。在一处开阔的平地停住了脚步。这里簇拥着大大小小十几个湖泊,湖底的彩色矿石反射上来,好像一片五彩滩涂。
白明起靠在薄紫身上,想了想,慢慢说:“那个屯骑校尉端威,气量狭小,孤高自傲,不是个做大事的人。”
“他可以暂时依附,却不能信任。现在我们还没有力量对抗他,要是现在你过去,他必先狠狠挫磨,打消你的锐气,再行利用掌控。”
“我们在底层,想要自保,越下面越安全。等到了上层,就要一心求进,越往上越安全。你若是喜欢从军,我们可以慢慢再看,先不急着借他的力。”
薄紫答:“是。”
白明起看了薄紫一眼,笑了:“你总说是,我怎么知道你是喜欢,还是不喜欢呢?”
薄紫做了个口型,看样子还是要说“是”,被他咽了下去。
白明起笑起来:“不要紧。你想怎么说,就怎么说。你喜欢说是,就是吧。”
“……是。”
白明起无可奈何,问了个不需要说是的问题:“你喜欢这里吗?”
“喜欢。”
“哦?”白明起有了丝好奇心:“喜欢哪里啊?”
“喜欢……味道。”
白明起愣了下:“什么味道?”
“很多味道。松木和矿石。”薄紫顿了顿,“还有铁心木的花。”
白明起顺着薄紫的视线看向远处的铁心木林,可是他看不出什么端倪:”你是说铁心木要开花了吗?你怎么知道?“
“……味道。”薄紫想了想,又补充说:“花的味道。”
白明起在空气中闻了闻,非常疑惑:“你能闻到?”
“是。”
“所有东西都有味道吗?”
“是。”
白明起突然问了个奇怪的问题:“那你是什么味道?”
薄紫想了半天。
“属下主凶,是杀器,不应该有味道。”
白明起微微笑了。
那我是什么味道?这句话差点就脱口而出,可他突然想起自己这个身体,和薄紫曾经有过非常惨烈的……负距离。白明起避讳着,换了个话题:“那你讨厌什么味道?”
“紫阳花。”
白明起讶异了:“皇城里到处都是紫阳花,那你岂不是天天讨厌?”
“是。”薄紫想想,又补充了句:“……很心烦。”
白明起万万没想到薄紫居然有“喜欢”,“心烦”这样的情绪,一时意外。
“喜欢什么味道呢?”
“喜欢苦丁。”
白明起怔了怔,问:“苦丁是什么?”
薄紫答:“是一种茶,很苦。”
他刚说完,突然看向林子里:“有鸟过来了。”
过了一会儿,一前一后飞来两只大鸟,白得刺眼,低低掠过平地。
“有鸟的味道?”
“是。”
白明起愕然看向薄紫。
这是什么嗅觉?比狗都灵。
他本来还想再问,可是突然眼前一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等意识再次清明,他已经躺在了兵舍的床上。薄紫见他醒过来,就把水递到了他唇边。
白明起喝了几口水,问:“我晕了多久?”
薄紫答:“一个多时辰。”
白明起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平时不需要守在这里,你可以多出去转转,熟悉下环境。以后,你就是军人了。”
薄紫答:“是。”
可是除了回答“是”之外,他想说他很担心。
薄紫垂下眼睛,把水杯放回原处,又为白明起盖好了被子。最后他还是什么都没说,只是遵照白明起的命令,离开房间,出去转了一圈。
白明起在九连池过起了混吃等死的日子。
他要等着转到九连池的兵士够了一定数量,和大家一起调入军营。文房有意照顾他,分了个清净的屋子,也没有指派什么事情。沈立来看了他几回,见他虚弱成这个样子,一时身边也离不开人,就没有再开口说什么。白明起心大如斗万事不管,成天吃了睡睡了吃,终于缓了过来。虽然身上还是无力,行动已经自如了。
一晃十来天,铁心木开花了。
满树的花朵开得弱不经风。细长鲜红的花瓣轻轻一吹就落下来,满地飘转。
九连池主营的大门前,合抱生着两株铁心木。繁密芜杂的树枝在头顶上拼合成天然的拱顶,一簇簇花朵开得正艳。
突然一队人马风一样呼啦啦冲进了九连池主营。领头人披一身犀牛甲,生得高大魁梧,仿似一尊铁塔。他有着浓黑的剑眉和一双饱含戾气的眼睛,催促手下的声音骄纵张狂得不像话:“快点快点!都赶紧跟老子过来!”
他们一阵风似的进了文房过档,又一阵风似的,带着滚滚飞灰,直往兵舍而去。
披着犀甲的领头人,是今年轮防换下来的什长李鹿。按琉璃朝兵制,什长下本设十人,北军里关系亲厚者优先安排在一队,实际的数量往往要多一些。
他手下本有十五人,草原上遇到蛮族折损了两个。这次要在九连池站一站,等凑够了十五人,一起换驻到下一个兵营。
李鹿走在前头,到了兵舍,飞起一脚踹开了门。他插着腰,先站在门口哈哈大笑三声:“九连池!老子又回来啦!”
身后的人跟着李鹿鱼贯而入,一阵鬼哭狼嚎,恶形恶状。李鹿抬手就把窗户上的竹帘子拉了上去,大模大样的跨坐在窗台上,神气的指挥手下把床给他铺上。
“来顺,你先把被褥给我抖一抖再铺!”
被称作来顺的是个一脸机灵的少年。他手脚麻利,很快就铺好了李鹿和自己的床,盘腿坐床上嘿嘿一笑,拍拍身边两个铺位:“老大,咱们不是还缺两个人吗?你看这不就有了嘛!”
福贵在一旁,抬手就照来顺后脑勺打了一下:“老大咋能随便收人!得见着真人试炼试炼才收!”
“谁说的!”李鹿呸了一声:“就冲这一床的缘分,老子就把他俩收了!咱们再结个十六人的方队,遇上蛮族,打得他娘的屁滚尿流,给兄弟们报仇!”
“报仇!报仇!”兵舍里瞬间炸开了锅,又是一阵喧嚣吵嚷。
李鹿正站在屋子正中,指手画脚的讲那十六人方队如何上阵杀敌,如何包抄,如何掩护,突然门开了。
李鹿转过身,这个慷慨激昂要带着全兵舍立军功的什长,见到了他打算招收的手下。
那是一个苍白瘦弱的少年,身材虽然高挑,可是脚下虚浮,一脸病气,一看就是个世家少爷的模样。他身后还跟着一个人,身形挺拔,看样子倒像练过的。
李鹿呆了呆,那十六人方队的畅想再也讲不下去。
九连池成天都招些什么人!这种小鸡崽子一样的公子哥儿,不老实在家里享福,跑这地方干嘛!
他忍不住咂了下嘴巴。
白明起离着兵舍还有十丈远,就听见里头翻了天一样吵闹。
他推门进屋,兵舍里瞬间静了一静,众人的目光都定在了他身上。白明起就团团施了个礼,介绍了自己和薄紫,看向明显是头领的那个人。
李鹿带了戒备和敌意,冷冷地哼了一声:“李鹿。”
众人都一一报上了名字。
白明起|点点头。他没什么精神,也不想和这些人应付,便坐在椅子上对薄紫说:“薄紫,我们换一下铺位,你睡里边。”
薄紫答了一声“是”,就把两个人床铺调换了位置。
李鹿看出两人是主仆关系,心中不屑,他和这种高高在上身娇体贵的公子哥儿向来不对付,黑着脸吐口唾沫,带着一腔被冷水浇熄的豪情壮志,领着众人呼啦啦离开。
兵舍再次安静下来。白明起看了看薄紫,道:“兵营里就是这个样。都是粗人。大家不分你我,同吃同住,适应了也没什么。”
薄紫道:“是。”
白明起叹口气。这么多天的相处下来,他已经发现薄紫非常,非常的挑剔。
他挑的不是衣食用度,而是人。
他讨厌人多,讨厌被人触碰,讨厌和人距离过近。吃饭的时候,偶尔有经众人手从前头传下来的饭食,他宁可饿着也不碰。
发现了薄紫的这点讲究,让白明起很汗颜。以前在王府里,他就知道薄紫挑食,很多东西都不吃。可是如今军营里条件简陋,哪有那么多余地容人挑剔?因此薄紫的饭菜端过来,他总要提前尝一尝,要是没吃出什么问题,就逼着薄紫吃一点。虽然尝的时候没留下口水之类的东西,但到底是碰过了。
也真难为这家伙,之前居然面不改色的都吃下去了。
可无论再怎么留意小心,白明起也没办法为薄紫找一间单独的屋子。兵营里,从来都是不分彼此,同榻而眠。李鹿等人一进兵舍就闹得天翻地覆,连他都觉得心烦,何况薄紫?只好换了铺位,让薄紫靠墙睡在最里面,自己勉强替他挡一些。
很快天色渐晚。众人都用了晚膳,洗漱过回营。
李鹿盘腿坐在床上,拿眼睛斜斜的瞥白明起:“你不好好的在家当公子哥儿,跑来当什么兵?”
白明起已经没精神了,简短的回答:“流放。”
李鹿摇摇头,拍着白明起肩膀说:“当兵,就得有个当兵的样。你看你这小身板,这么瘦!明个儿早点起来,先出去溜达两圈再吃饭!”
他拍了白明起两下,还要再拍,被白明起躲了过去。李鹿脸色变了变,怒道:“怎么?嫌我脏还是什么?”
白明起简直无奈,懒得和他计较,大被一蒙倒头就睡。
李鹿生气了,伸手去掀白明起的被子,说:“睡什么睡!起来说话!”
他刚碰到被角,就被薄紫挡了下来。薄紫把白明起护在身下,警告似的盯了他一眼。
李鹿怔了怔,说:“你瞪我干嘛?我又没干什么。”
他悻悻的倒头就睡,众人都是奔波一天,很快就熄了灯没有声息。
明亮的月光,静悄悄的泻满兵舍。微风鼓着窗户上的竹帘,轻轻的一起一落。
薄紫刚刚躺下,那股熟悉的气息就将他携裹起来。味道极淡,带一点清苦幽静。
白明起用味道给他围出了一个小小天地。
他好像又回到了流放路上的两个月,那个用怀抱和清苦的气味,隔绝开来的静谧空间。他在一个非常非常安全的地方,看见前路繁花似锦,而自己平安喜乐。
他身后是墙,身前,是倾尽全力要效忠的人。他好像糊涂,又好像清醒。薄紫就这样默默的琢磨心中蠢蠢的拱动,黑暗中睁着眼睛发呆。
“怎么了?”白明起突然凑过来问,“睡不着?” 声音里,还带了浓浓的睡意。
薄紫没有回答。
“快睡吧。明天还要点卯。”白明起迷迷糊糊说着,探手蒙住了薄紫的眼睛。
长长的睫毛在掌心纷乱的扑动。
薄紫微扬起下巴,接着,像要确认这笼罩的黑暗是否严密似的,轻轻左右晃着头。
下一刻他就睡着了。
白明起等薄紫睡熟了才收回手,扯着嘴角微笑一下。薄紫这个习惯是在流放途中养成的,那时候他身上有伤又高烧不退,吃过药白明起就这样蒙着眼睛让他睡觉。后来安神的药不需要吃了,这个习惯却保持了下来。
乖得像个小孩子。白明起想。很快他也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