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重锦》七茭白

14、第二章（6）

　　他身上好像被扔了条剧毒的蛇，或者什么致命的东西，他定在原地，看那表情似乎恨不得连皮都不要直接从脑袋顶挣脱出去。

　　沈立素来知道端威的毛病，寒光一闪，拔出剑唰地把端威的衣角割下来。

　　端威平生第一次，经历了天塌地陷般的崩溃。

　　他僵立着，脸上肌肉不受控制的抽搐抖动，几乎窒息。他用尽平生最大的力气，来控制自己不要失去理智当场脱个精光。

　　他狠狠的，扭曲的，咬牙切齿的问李鹿：“你叫什么名字？”

　　李鹿警惕又戒备的看着他：“李鹿。”

　　端威本来是要下来和薄紫说话，可此时他哪有这心情？便指着李鹿说：“白明起身体不好，你们一个兵舍的应该互相照顾。今天起你就拨到白明起身边伺候他起居，让薄紫歇歇。去吧。”

　　话一说完，他逃命似的转身就走。

　　李鹿的脸也在瞬间扭曲了。他在端威身后吼：“操|你个王八蛋！老子伺候他个鸟！”

　　端威听见了，可此时已经没有余地去管教李鹿。他一边松衣领脱外袍，一边对身后跟着的沈立说：“你听见没有？听见没有？我饶不了他！”

　　沈立苦笑着说：“大人还是先去沐浴吧。”

　　如此忙乱一上午，这点卯才算完。伙房送午膳过来，便由前头一一向后通传。

　　白明起拿了自己那份，知道这种被无数人碰过的饭薄紫不会吃，也不管他，回到兵舍挑着能入口的吃了些，剩下的就放在桌上。

　　他站了一上午，此时便觉得疲倦，吃过饭就回床上休息。薄紫为他收拾了床铺，然后坐在桌前把他碰过的饭菜吃了。

　　白明起疑惑起来。

　　不是不吃嘛？怎么他碰过了就可以吃了？这是给他开光？还是有什么规矩？

　　想了想就问：“这些饭菜都是经人手传下来的，你不是不吃吗？”

　　薄紫回答：“味道。主人的味道可以盖住。”

　　我有什么味？白明起满面狐疑，抬起胳膊在袖子上闻了闻。

　　干干净净，什么味都没有。不过既然薄紫不讨厌，他就不再琢磨这个问题，又问：“李鹿他们的味道你讨厌吗？”

　　薄紫答：“还行。”

　　白明起又问：“你都是靠味认人的嘛？”

　　薄紫答：“是。”

　　白明起再问：“要是有你讨厌的味道怎么办？”

　　薄紫深深的看了白明起一眼，半天才答：“属下身上有主人的味道。”

　　我到底有什么味！白明起顿时抓狂，趴在床上把自己仔仔细细的闻了一遍。

　　另一头，李鹿正紧咬着牙根，面目狰狞的瞪视着眼前的人。

　　他们刚用了午膳，就在伙房前头的空地上划了个圈比武玩乐。此时李鹿面对的两人皆是矫健魁梧的壮汉，已经躬身蓄力成左右包抄之势，带着一阵凛然杀气。

　　突然“叮”一声，一枚铜板弹起，在半空中翻转着，映着耀眼的阳光。

　　“生死有命，成败在天！退出圈子者败，先见血者败，开始！”

　　话音刚落，那枚铜板“嗒”地落在尘土中。与此同时，李鹿大吼一声，猛地扑上前去！

　　三个人如悬崖上扑击的猛兽，狠狠撞到了一起！李鹿牢牢的扣住对方两个人的肩膀，把咆哮憋在喉咙里，扯着两个人向后急退。

　　那两个人也意识到形势不利，一左一右扭着李鹿的胳膊，一共使劲向后拖拽。

　　这野蛮的角力伴随着三人的怒吼僵持了片刻，李鹿突地一声怒吼，身形一错，然后旋身暴起，左右各一记重拳击到两人胸口！

　　这是一种可以劈开黑暗的雄厚力量，如泰山倾倒向两人当面压来。

　　两人仰天便倒，李鹿哈哈狂笑着，抓着两人的脚拖出了地上划好的圈子。

　　“还有谁！还有谁！”他把胸膛捶得咚咚响，炫耀着那虬结的肌肉，一边志得意满的在圈子里绕来绕去。

　　两个被他拖出圈子的手下赖在地上不起来，其中一个抬起头说：“老大，认输了，谁能打得过你？”

　　李鹿过去狠踢了一脚：“谁说的！我李鹿的人，哪能这么容易就认输！都过来都过来！一起上一起上！”

　　于是众手下欢呼一声，一起扑了过去！

　　他们把李鹿压在身下，一个一个摞上去。身量最小的来顺等大家都趴上了，一声怪叫跳到上面，压得下头的李鹿哭爹叫娘的痛骂。

　　他们先是较量拳脚，又呼啦啦的挨个兵舍跟人找茬打架，所过之处鸡犬不宁，把九连池大营闹了个天翻地覆。

　　胡闹到天黑方歇。

　　众人洗漱完回兵舍，来顺和福贵一个捧着水盆，一个搭着手巾进了屋，把手巾打湿递给白明起：“擦擦脸。”

　　白明起无比惊异，接过了手巾。

　　“操！”李鹿见到暴跳起来：“你俩吃错药了？”

　　来顺扭捏的说：“老大，那咋办？端校尉不是叫你服侍他起居嘛。人家到底是个校尉，说的话总得听。”

　　“伺候个鸟蛋！”李鹿冲过来打掉来顺手里的水盆，指着白明起鼻子吼：“你不是有人伺候吗！”说着转头要拉薄紫。

　　薄紫微微一闪，李鹿就扑了个空。他一怔，猛地想起早晨的被赶之恨来，脸色一变就向薄紫扑了过去。

　　白明起一惊，立时便道：“薄紫不要动手！”

　　他知道薄紫出手就是杀招。

　　话音刚落，李鹿已经一拳砸向薄紫胸口。只听得一声沉重的闷响，打得薄紫身形晃了晃，蹙起眉。

　　白明起登时大怒，劈头就狠狠抽了李鹿一个耳光！

　　“啪！”

　　李鹿不由呆了呆。

　　他号称混世魔王，军营里动拳头的时候比睡觉的时候都多，平时也没少挨人拳头耳光，白明起那点力道，打在脸上，只当给他挠痒痒。

　　可是要命的是，白明起抬手的时候，袖子划到了他的眼睛！

　　李鹿眼睛立刻就红了。他眨眨眼，热泪不受控制的涌了出来。

　　我操！李鹿张嘴要骂，却发现声音哽咽起来，接着，鼻涕也稀里哗啦的流出来了！

　　他满腔羞愤，慌忙拿袖子乱抹，一抬头，眼泪又是滚滚而下！

　　“你……你……”

　　李鹿张口要骂，可是他边抹着眼泪鼻涕，边语带哭腔的乱骂，怎么看都好像是被人一巴掌打哭了！

　　操！

　　白明起也呆了。

　　他猜到了可能是自己掌风碰了李鹿的眼睛，可是——一尊铁塔似的壮汉在自己面前泪流满面的抹眼睛看起来很是吓人啊！

　　白明起默默的把手巾递了过去。

　　兵舍里死一般的寂静。所有人都傻了。

　　李鹿接了手巾，胡乱擦干净了脸，见众人都盯着他看，不由又是羞恼又是愤怒。他有心想痛揍白明起一顿，可是一抬头眼睛酸涩，泪水又流了下来。顿觉无颜在众兄弟面前出丑 ，狠狠瞪了白明起一眼，一言不发摔门就走。

　　众人都惊呆了。过了好半天福贵第一个反应过来，跺跺脚：“赶紧追过去看看啊！”

　　众将士一窝蜂的追了出去。

　　兵舍门大敞着，一阵凉风吹进来。

　　白明起忍不住笑起来。他洗干净了手便叫薄紫：“薄紫过来。我看看伤到没。”

　　薄紫就走到床边跪下让白明起看他的胸膛。

　　白明起用手指轻轻按了按他胸口的一片淤青，问：“疼不疼？”

　　薄紫摇摇头。

　　白明起叹口气：“我不让你动手，是怕你出手伤人。上次端威带来的那名武士，你差点就割了人家手臂下来，这样是不对的。”

　　“李鹿虽然过分，到底是自己人。像这种无关痛痒的小事，要是自己不吃亏，能容就容了吧。”

　　“你武功高强，就更应该知道习武的不易，手底下要容得各色人等讨生活，不要轻易折了旁人练武的锐气。”

　　“有一分本事，就要奋力站住了求个自强。有十分本事，就要助人自强。这才是强者的担待。”

　　薄紫道：“是。”

　　白明起又摸摸那块淤青的地方，漫不经心问：“是什么是？”

　　“不要伤了自己人。”

　　“谁是自己人？”

　　薄紫答不出来了。

　　白明起笑了：“你若有容人的胸襟，天下之大，全是自己人。不要把人都当做自己的敌人，要看立场，和利益。”

　　薄紫道：“属下只行护主之责，天下人皆为敌人。”

　　白明起怔了怔，低声说：“不是这样的。你将来……会有敌人，也会有伙伴。还会有兄弟，爱人和朋友。你会拥有和别人一样的权利，快乐和烦恼……和所有人一样。”

　　薄紫疑惑的抬起头看他。

　　白明起忍不住俯身将他抱了一抱，低声说：“我会为你安排。”

　　“睡吧。”

　　到了半夜，兵舍门突然被人一脚踹开。李鹿趾高气昂，意气风发的走了进来，身后跟着被他揍得鼻青脸肿，萎靡不振的手下。他站在床前，瞪着白明起攥了攥拳头，但是一口闷气已出，现在又三更半夜黑灯瞎火，想了半天，爬上床闷头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