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照宿莽》泠水七弦

2、以心换心

　　清静了几千年的月宫中自此多了一个人，视线所及偶尔会看到一个几乎称得上是陌生的人，一开始纤阿着实不大习惯。

　　她早习惯了一人独守，来去自由，无需向第二人报备她的行踪。

　　曾经也不是没人小仙人小仙娥自请入月宫，天帝天后也提过分配一些人到月宫，都被她一一拒绝了。

　　此番会让凤璟进入月宫，除却素娥、飞廉的劝导，也只为了全了凤璟报恩之心。她原本想着，哪一日他报了恩就自会离去了，也省得留下未知的麻烦。

　　然而，纤阿没想到，习惯一个人的存在其实如此简单。

　　尤其是这个人她并不讨厌。

　　仙人虽说有灵力，做任何事情只要略略施法便可，但如此作风的仙人却并不多，大多仙人对自己的生活还是愿意亲力亲为的。纤阿也不例外，她性子冷淡，可她喜欢品尝美食，也喜欢看人界的话本，月宫中有专设厨房，偌大的书房内堆放着来自人界的各式书卷，不过因着不大收拾，东西摆放都很乱。

　　自从凤璟入了月宫后，纤阿的桌案上永远都摆放着热茶和瓜果糕点，书房中原本散落各处的书卷都被分门别类地摆放好，厨房中总是一日三餐供应着她喜欢的菜。有时她在月牙湖畔的美人靠上休憩，每每醒来时，身上都盖着毯子。偶尔她在月宫中其他地方睡着了，还会被送回月华殿中的卧室。大概是因为知晓她喜欢清静，凤璟极少出现在她的视线里。

　　他说是来向她报恩的，故而，纤阿也并未在意。

　　直到一次她收到了来自青丘狐族的请柬，与素娥结伴去了青丘，回月宫时也是两个多月后。

　　她几乎以为自己走错了地方。

　　一进入宫殿群，首先印入眼帘的便是新近开辟出来的花园，各色争奇斗艳的鲜花竞相开放；架起的木架之上缠绕着葡萄藤蔓，其下是一架秋千；葡萄架旁是几棵枝叶繁茂的月桂树，树下置了玉石圆桌和几个玉石凳子。

　　花园旁是回廊，以回廊为界，两边的水流都都开辟成池子，种上了荷花，养上了鱼。

　　而在靠近厨房的地方，也辟出来了一个菜园，里面种着她喜欢吃的蔬菜，青青绿绿的看着充满了生气，菜园边上还种着几棵果树。

　　凤璟正在菜园里浇水，他的身体微微前屈，几缕碎发滑落下来，遮去了小半张脸，看上去倒是很认真。他一手拿着瓢，一手清理着枯叶，袖子挽至手肘处，露出两截雪白的小臂。

　　纤阿并没有多大感觉，奇迹地没有生气别人动了她的地方。

　　她悄无声息地进入了月华殿，褪下衣物，将自己泡在了月泉池中。

　　月宫中宫殿很多，她住的是主殿月华殿，其他大大小小的宫殿因着只有她一人，除了离月华殿极近被改成厨房的小宫殿和被改成书房的大宫殿，大多是空置的。她允了凤璟入月宫那一日便让他自己去选住处，凤璟最后选的是何处，她不知道，也不关心。

　　沐浴过后，纤阿伸手抓过一袭月白华裳换上，披上白色外袍，慢悠悠地走了出去。

　　凤璟拿着剪子正在给花剪枝。

　　纤阿这次并未隐藏气息，凤璟修为虽不高，却还是很快就感觉到了她的存在。

　　青年慌忙地转过身来，见是她，脸上现出了欣喜之色，微微张了张嘴似要说什么，忽然脸色一白，下意识地将剪子藏到了身后。

　　纤阿走到距他两尺远的地方，停下了脚步。

　　一抹红晕爬上了凤璟的脸庞，两只耳朵也变得通红。

　　“月……月神大人……”凤璟抬头看了一眼纤阿，有些结巴地唤了一声，又迅速地低下头去。

　　纤阿看着对方局促的样子，语气淡淡地开口，“我有那么可怕么？”

　　“啊？”凤璟猛地抬起头，正好对上她的目光，连忙别过脸去，“没……没有……我只是……只是……”

　　纤阿垂目扫了眼周围的花卉，脸上没有丝毫波动，径直转移了话题，“为什么要做多余的事？”

　　凤璟怔了怔，反应过来后恭敬地答道，“我想给月宫添些人间烟火，月神大人您……”他顿了顿，“应当是喜欢的吧。”

　　“我若不喜欢呢？”纤阿的语调不变。

　　凤璟的睫毛轻轻颤了颤，“那么，我就将这里恢复原状。”

　　天界种植植物与人间不同，天界灵气充沛，植物生长无须顾虑天气节气，必要时种植者还会直接以灵力佐之。很显然，新开辟出来的花园菜园荷花池能变成如今这般模样，凤璟除了花费时间与精力外，也是用了灵力的。同样，不管凤璟将月宫变成了什么样子，若要恢复原样，也不过是捏个诀的事，但弹指间亲手抹去自己过去两个多月辛苦努力的成果，他自己该是怎样的心情？

　　纤阿静静地注视着他，直到对方在她的目光中变得不安，方才语气淡淡地开口，“现在有吃的吗？”

　　凤璟惊讶地张了张嘴，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纤阿抬脚从他身边走过，清冷的声音自身后传来，“请帮我准备一份饭菜吧，辛苦。”

　　凤璟转过身，目光一瞬不瞬地看着女子的背影逐渐远去。

　　他的唇角不自觉地扬了扬。

　　风神说月神大人虽不喜管闲事却不大会拒绝别人待她的好意，果然是真的呀。

　　凤璟觉得兴许真是他这一次的行为讨到了月神的欢心，之后纤阿直接告诉他只要不打扰到她否则不必刻意避让，月宫之中没有禁地，任何地方他皆可往。

　　后来，凤璟在阅读人间的书册时，看到一句话：精诚所至，金石为开。

　　他想，可不是么。

　　要接纳一个人，其实并没有多难，尤其那个人还是一心一意为你着想。于是，之后素娥、飞廉来月宫时，若说看到在一旁侍奉茶水的凤璟，还有些吃惊的话，在生命之神句芒的寿宴上见到凤璟一路跟随着纤阿，他们已经见怪不怪了。

　　而这一天，凤璟依照纤阿的口味为她做了一顿饭，当饭菜摆上月华殿外室的圆桌时，纤阿回来了。

　　她坐在主位上，凤璟双手奉上筷子，纤阿接过，夹起一小截豇豆送入口中。

　　凤璟向她点头示意，转身走向门口。

　　身后忽然传来了纤阿的声音，“凤璟，你识字么？”

　　凤璟的身体僵了僵，轻声道，“不识。”

　　纤阿并未在意此刻凤璟是怎样的心情，接着说道，“当日我为你取名凤璟，让你入了月宫，你也当对得起这个名字才是。”她稍一停顿，思索着道，“从明日开始，每日辰时到书房，我教你学些东西。”

　　“……”凤璟几乎不敢相信自己耳朵听到的东西，他缓缓转过身，黑色的眼眸中写满了惊愕，“……您说的是真的吗？”

　　纤阿夹起一片茄子，没有看凤璟，只“嗯”了一声。

　　凤璟霎时惊喜不已，向纤阿恭恭敬敬地作了个揖，“凤璟多谢月神大人。”

　　凤璟原是由香草宿莽修炼化形，虽是成年男子的外形和心智，但有些东西没有学习过终归还是不知道的。纤阿秉承着不喜欢欠人的理念，决定教导他一些有用的，日后凤璟报了恩，离开她月宫，无论去何处都能少些坎坷。

　　反正她每日也是闲暇的时间比较多。

　　说要教导，纤阿教的也不过学问、修炼、琴棋书画、刀剑骑/射之类，至于别的，待她教会凤璟读书识字之后，他若感兴趣，自去学吧。

　　素娥、飞廉来月宫时，见凤璟能与纤阿相处融洽也是十分讶然，当得知纤阿在教导凤璟后，不由感慨人生世事难料。

　　飞廉在揶揄纤阿之余，也提醒她道，“你既然决定教导他，就不该只让他呆在月宫中。”

　　“……什么意思？”纤阿的茶盏本来喂到嘴边了，闻言便将茶盏放回了桌上。

　　素娥细声细语地解释，“飞廉的意思是，百闻不如一见，你平日也带着凤璟长点见识。”

　　他俩并未细说，纤阿却是明白的。

　　一株化形不久的香草，若是一直呆在月宫中，不曾亲眼见过世间险恶，不曾体会过人心难测，即便她现在将他教得再好，一旦离开月宫，保不定会吃什么亏。也罢，她既主动教了，多教一些也没什么。

　　“你们说得不错。”纤阿若有所思道。

　　飞廉朗声笑道，“这是自然。”

　　素娥轻笑着摇了摇头。

　　纤阿抬眼看他们俩，目光淡淡的，却让飞廉不自觉地心虚。

　　“我很好奇，你们，怎么对凤璟的事情这么热心，嗯？”说到最后一个字时，纤阿的语调略略上扬。

　　“这个嘛，”飞廉端起茶杯，仰起脖子一饮而尽，然后朝纤阿眨了眨眼睛，“我们自然是为了你好，对不对素娥？”

　　素娥温柔地笑了笑。

　　纤阿没有说话，提起茶壶替飞廉将茶盏满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