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澄空》Eleuthera

4、——第三章——

　　“接下来是山间部关于政律修改的提案，相当蛮横的手段……”
　　脑子里已经装不进紫苑的喋喋不休了，我半无意识地将笔尖点上纸面，堪堪划开一撇，随即被紫苑一把按住手腕。有些茫然地抬头，意外对上了紫苑难以置信般的凝重表情。
　　“陛下，您是真心认同这种提案吗？”
　　“这种提案……？”一时转不过弯来，我继续茫然地低头重审一遍文件，稍稍愣神后，顿时清醒过来。一手抚上额头重重叹了口气，“抱歉……”
　　“不……陛下也累了吧。稍微休息一会如何？”
　　看了眼墙上的挂钟，我摇头，“已经这个时候了，等处理完了再说吧。”
　　“时间什么的没关系，我会陪同陛下到今天的工作结束为止的。”
　　“不要。你有自己的预约吧。”
　　紫苑一瞬间陷入了沉默。
　　然后，“果然还是先休息一下为好。而且……有些话想和陛下谈谈，能过来稍坐片刻吗？”
　　非常认真的眼神，有点不好的预感……但是，似乎是逃不掉了……我认命地把自己丢上沙发。紫苑也在对面端正地坐下来。
　　“什么事？”
　　“陛下，那个……对于我和濑那的关系，您似乎特别介意的样子。”
　　果然……
　　“我倒不觉得……”
　　“并不是不觉得有什么吧。自从濑那回来后，陛下每天都勉强自己在勤务时间内完成工作，完全不让我有滞留的余地。那是……您觉得我是会为了私事影响公职的人吗？”
　　“不是，只是想让你有更多的时间陪他罢了……”我稍微侧开脸，盯着酒红色的华贵地毯。
　　“即使是如此，我也不觉得自己能够放任您去逞强。”
　　“……”
　　紫苑没说错，为了赶在勤务结束前处理掉所有文书，我已经拼尽全力集中精神了……往往紫苑前脚刚踏出房门，我就趴在桌上不想动弹了。不想让他看见我疲劳的样子，不想让他担心，不想让他因为我忽略了濑那……大概只有雷亚德清楚我究竟透支到何种程度吧。
　　“为什么要做到那种程度？”
　　“什么为什么……”
　　“克里斯特法大人好好的把想法告诉我的话，反对也好，觉得困扰也好，我都会听取您的意见的。如果因为我的擅自决定而让克里斯特法大人不愉快的话……”
　　“……说什么傻话。”我一仰头倒进沙发里，深深地呐一口气，胸口压抑的感觉挥散不去，“我并没有……反对，困扰什么的，一次也没觉得过。”
　　“那么究竟是为了什么……”
　　“稍微有点……寂寞……大概吧。”对着天花板缓缓睁开眼，思维开始不受控制了，搜寻着任何可能搪塞过去的理由。
　　“寂寞……吗？”
　　“啊啊……紫苑有了濑那的话，我就变成一个人了……大概是这样的感觉吧。什么嘛，原来我是这么差劲的家伙，在嫉妒濑那啊……不想看到满脑子想着濑那的紫苑，所以早早打发出去？对濑那的态度也乱糟糕一把的……说到底，其实就是小孩子气地任性闹别扭罢了？哈哈……”
　　开玩笑的语气，我的身体却因为自己说的话而止不住的震动。如果真的，真的像自己说的那样的话……先不说紫苑或者濑那会怎么想，那样的自己……想到就觉得厌恶到不行了。理性被疲惫压在了箱底，毫无约束的感性开始越来越倾向于相信那段解释，然后害怕，害怕着……
　　然而紫苑没有任何疑惑地按住了我的双肩，“克里斯特法大人，冷静一点！”
　　“怎么冷静啊……一想到……就觉得，觉得……恐惧……那样的自己……”
　　冷汗从额上流淌下来，我无意识地紧紧扣住双臂。紫苑仿佛都明了一般，以同样大小的力道稳住我不断激颤的身体。
　　“请不要如此看轻自己！克里斯特法大人不是那样的人，我比任何人都清楚。首先，如果真的嫉妒的话，应该会尽量拖长共处的时间，而不是像这样为了让我空出自由时间去勉强自己至此吧？”
　　理智稍微回来了一点，我苦笑着看向他，好像无措的孩童求助于父亲一样，“那到底是为什么……我不知道……不知道啊……”
　　出乎意料的，紫苑也回报了一个相当的苦笑。
　　“那是……大概，克里斯特法大人不是嫉妒濑那，而是……喜欢上他了吧。”

　　我所有的理解力在听到那句话的瞬间全线崩溃。
　　如果说直到刚才，理性的弦松动着派不上用场的话，那么现在就是彻彻底底的被切断了。
　　“你……在说什么啊……？”
　　面对我呆然的质问，紫苑微微低了头，“克里斯特法大人或许还没有自觉。不过……您看着濑那的眼神，时不时会变得深刻……”
　　眼神？我并没有总是盯着他看吧？这家伙什么时候……啊但是……
　　“紫苑……你有没有哪里弄错了？我对濑那可没有任何期待……”
　　“那个大概是因为，我和濑那的关系摆在眼前吧。您比任何人都希望我和濑那幸福，尊重我们的决定，并且不愿意自己成为其中的阻碍。拥有比谁都宽广包容的心，或许就是那份心意压制了对濑那的感情。同时，您也在害怕……”
　　那句话一击直中心脏。
　　“从濑那的眼睛里，您看到相同的东西吧，偶尔我也看到过。您担心放任发展下去会做出伤害我的事，所以亲自斩断了自己的期望，选择默默地守候我们的幸福。难道，不是这样吗？”
　　我已经什么都说不出了。
　　对于体察入微到这么深层部分的紫苑，已经……什么都说不出口了。
　　总是跟在身旁尽一己全力保护着我的紫苑，无论何事都以我为优先考虑的紫苑，将我视作比自己的性命还要重要的紫苑。因为我的关系，紫苑完全没有将眼睛从我身上移开的空闲，也就完全没有时间考虑自己的未来。对于这样的紫苑，我一直是愧疚的。
　　本来，如果他和濑那能够幸福地在一起的话，对我来说应该是比什么都值得高兴的事。然而为什么做不到呢……只是好好看着罢了，为了紫苑连这点小事都……
　　“紫苑……对不起……对不起……”
　　“克里斯特法大人没有道歉的必要，”紫苑温和地引导着放松下来的我靠上他的肩，“您也有普通人的情感，为了我而勉强克制自己，这段时间辛苦您了。”
　　被覆在背上的手掌上下安抚着，我只是丢脸地想哭而已。并不是委屈，而是害怕，怕这样下去紫苑又会顾及我的感受，万一做出类似于放弃濑那，将濑那身边的位置留给我的决定，对紫苑，对濑那……我绝对不会原谅自己。
　　“濑那也抱着相同的想法吧。所以由您主动的话……”
　　果然……我猛地一把揪住紫苑的前襟，“你在说什么蠢话！因为我喜欢所以让给我也没关系吗？快点去告白把濑那抢过来的意思吗！？”
　　“不……我是说……”
　　“别开玩笑了！濑那把你看得那么重要……我……不行的……”
　　“克里斯特法大人，请冷静点，”宽厚的手掌包裹住自己的手，今天的紫苑一直用低沉微哑的声音一次次将我从爆发边缘拉回来，“我像是那种不顾他人的感受，随随便便做决定的人吗？”
　　“既然那样的话！……”
　　手上不自觉失了力道，从襟领滑落下来的手，紫苑仍旧好好地握在掌心。
　　“不……其实稍微有点不同。濑那的感情，对我的感情……其实，并不是恋情。没有激烈的火苗，水一样深沉悠远的静静伏在心底的那种感觉，那个大概……是从小的憧憬吧。因为分开了很久，再会时的喜悦冲击太大混淆了判断能力，那个……我对濑那的过去不是很清楚，不过似乎养成了很奇怪的思维方式，在那十数年间一直封闭着自己的内心，突然遇到以前的熟识……看样子，似乎是把我当作唯一能够了解他的人，并且错将那种依赖感理解成恋慕了。”
　　停下来整理一下思绪，紫苑继续说：
　　“对于濑那来说，我应该是能包容他的全部的，类似大哥一样的存在吧。呵……怎么说也是相差十岁以上的对象，而且又是儿时崇拜的人……我也想过，如果濑那希望以这种方式继续下去的话，我就这样扮演恋人的角色也没什么……不过，看样子濑那还是注意到了，自己的真心。
　　面对克里斯特法大人的时候，濑那不可避免的在动摇，从那双眼里能看到不同于以往的跃动的东西。但是，他是相当敏感的人，身份的差距，并且害怕影响你我的关系，大概还有……那种总是觉得自己低人一等的自卑感和孤立感作祟吧，各种各样的顾虑太过强烈而形成的自我保护意识，使他压抑下自己原本的感情尽量避开您。恐怕不只现在，这种想法从以前就存在了。”
　　紫苑说的话，将我心里一个个结都解开了。终于开始明白，以前的濑那为什么要说那种话，做那样的事……那个别扭的男人。
　　“现在介于和我的关系，濑那心里或许还抱着对我的歉意，打算就这么沉默下去，一辈子留在我身边吧。然而像这样继续下去的濑那是不会幸福的。所以，如果是克里斯特法大人的话，我做不到的事，我给予不了的东西，如果是您的话，应该可以……”
　　“那，你呢。”
　　“呃？”
　　“一直都在说濑那如何如何……紫苑呢？紫苑的幸福怎么办？”
　　“我的话……”眼前的男人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我已经是这个岁数了，并不是对恋情憧憬的年龄。现在的话，克里斯特法大人和这个王国的事是第一位的。所以，克里斯特法大人幸福的话，对我来说也就是幸福了。”
　　眼泪还是不争气的掉下来了。
　　“紫苑……”
　　“别，别哭了……”慌慌张张替我抹掉泪水的紫苑，一瞬又回到了儿时印象中那个总是温柔安慰着我的男人的模样。擦掉泪迹，抱进怀里，轻轻拍着……已经是那么久以前的事了，我却从身心都习惯了他的陪伴。身边永远有紫苑的身影，如果有一天突然不在了……啊啊，我知道的。我已经离不开他了，如果有一天紫苑不在了的话，我，大概……活不下去的吧。
　　“真是的……露出那样的表情，不像平时的克里斯特法大人了……”
　　“紫苑……紫苑……”
　　仿佛想要将自己的感情全部宣泄出来一样一遍遍呼唤着男人的名字，额头抵在他肩上，细小的振动传达到那副厚实的肩膀。然后一如既往支撑着我的全部的男人的那双手，再一次紧紧地包围住我。
　　“我明白。今后也会一直守候在克里斯特法大人身边的，请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