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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让药 ...

  •   “砰!砰!砰!砰……”
      深夜急促的敲门声如鼓点一般砸在余秀才家的大门上,不仅惊醒了他家,还惊醒了左邻右舍,纷纷点灯探头张望。
      “来了,来了!”余秀才连忙起身,披上长衫,举着烛台而来。拉开门,却是满脸焦急的赵福。赵福一见他,忙开口道:
      “亲家老爷、云英小姐,不好了,我家少爷不见了!”——他喊云英为“小姐”,是因为云英脸嫩,没过门前不许他喊“少夫人”。
      “啊!子诚哥!” 这个声音却是云英的。她本已起身,躲在房内,一听是赵子诚出事,顾不上礼数,冲到门口来一听究竟。
      “怎么回事,你慢慢说。” 余秀才这次倒是沉着冷静,全不似上次那样张皇失措。或者是因为赵子诚毕竟只是他的晚辈?
      赵福道:“我晚上起来出恭,看见书房灯还亮着,就想去请少爷早点安息。谁知进门一看,哪有半个人影,只桌上放着这两张纸,”说着扬了扬手中的两张纸笺,“我又不识字,不知上面写了些什么。房前屋后找了个遍,也没找到。他这可是去了哪里呀!”
      余秀才接过纸笺,匆匆读去,越读越皱起了眉:“他让你按时给郝老爹服药,不要疏忽。药他已一份份配好,放在药房。还说就此别过,请你保重,勿以他为念……”说着抽出第二张,“这张更不像话,竟是一纸退婚书,说自己福薄命促,无缘良配,不愿耽误云英终生,此后任嫁他人……这、这分明是不祥之语,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云英听了,已在一边呆了。
      赵福想了想,忽然想起来:“对了!今天傍晚,我见他气色不好,象是得了病的样子,便问是不是他也染上了那病。他说应该不是,只是累着了,让我不要在意。难不成……”
      “是了!”余秀才全明白过来:“一定是他诊出自己也染上瘟疫,而药已不足救二人,故决意一死以救他人。唉,……苍天,孺子何辜啊!”言毕满面悲怆,仰天长叹,叹声竟如金声玉振,虎啸龙吟,在夜空中远远地传震开去。此时若有另一位“骚人”,一定与他击节同唱了。但赵福想的却是现实的多:
      “可是少爷究竟去哪里了呢?”
      余秀才一怔,毫无头绪。云英忽然脱口道:“舍身崖!”
      “什么?”
      “舍身崖!子诚哥一定是去了舍身崖。我们快追去,或许还拦得下他。”

      顾不得夜暗星稀,顾不得山路崎岖,三人打着灯笼,高一脚低一脚,在山路上狂奔,一路上惊起了许多栖鸟,“啊啊”“呀呀”叫着冲上夜空。好不容易来到舍身崖顶,却只有松涛呜咽,月影清凄,渺无人影。
      三人立在崖顶,左右环顾,希望找到蛛丝马迹。赵福提着灯笼,忽然道:“亲家老爷,这上面好像写了字!”
      余秀才和云英忙过去,见是一块大白石,上面果然有几行依稀浅碧的字迹,显然是用草汁写成:

      “舍身崖
      青萝缀红花
      万壑云霞足下过
      沥尽丹心
      化作碧血花”

      字法颜体,端凝庄重,正是赵子诚笔迹。
      云英一见就哭了出来:“子诚哥……子诚哥,你果然是投崖了。你等着,我也来了。”说完忽抬脚一冲,就向崖下奔去,却被赵福眼明手快,一把抓住,道:“云英小姐,使不得!”云英挣了几下,到底赵福干惯粗活的人力大,挣扎不脱,最初的一口气泄了,扑倒在草地上失声痛哭起来。
      余秀才上前拍了拍她的背,道:“云英,子诚投崖了,肯定是活不成了,咱们还是回家吧。”
      云英忽然站起来,举起手一抹眼泪,倔强中几乎是带些敌意地说:“不!我不能这么算了。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我要下去看看!”
      “说得好!余家妹子!”忽然一个嘹亮地声音响起,把三个人都吓了一跳。余秀才本来要反驳的话也只好咽了回去。三人回头看时,山路上走来十几个本村的精壮青年,每人手里还拿着或长或短的各种绳子。为首的正是陈光翊。
      云英诧异道:“陈大哥,你们怎么来了?”
      陈光翊笑道:“你忘了我家就在你家邻近。刚才福叔去敲门,我就听见你们说了,所以把他们都叫上,并准备了绳子。”
      云英悲痛之余含泪而笑:“谢谢你,陈大哥。”而余秀才却暗自惊叹:“此人在这短短时间内,竟能召集人手,还备好工具,将来必定是一个将才。”

      在陈光翊的指挥下,众人将绳子一段段连起来,打结结实,竟然有百丈多长。陈光翊又在两头各拴了一个铃,指挥众人将一头拴在足够大的岩石上,另一头拴在了自己的腰上,道:“你们慢慢放我下去。我要上来,或你们要我上来时,摇铃为号。”
      在众人眼睁睁地注视下,陈光翊慢慢地浸入了云海之中。先是腿,再是躯干,渐渐云雾湮没了他的头顶。於是人们的视线又集中在那条勒得笔直的绳子上。
      绳子越放越长,越放越长。正在人们担心够不够用时,绳上的张力松弛了下来,显然是陈光翊已经到底了。众人略略松了一口气,都坐在崖上等着。
      一开始,大家都沉默不语。渐渐的,有人嫌太闷了,於是几个小伙子三言两语扯些不咸不淡的天,打发时间。然而等闲扯都扯得无聊时,忽然有人说了一句:“怎么陈大哥下去这么久了还没动静?”於是大家一下又都沉默了。
      的确,陈光翊下去已有一个时辰了,却没有任何回音。绳上的铃纹丝不动。
      一个青年道:“咱们给他打个招呼。”说着上前摇了摇绳子,过了片刻,只听谷底传来依稀的铃声,显然铃还栓在绳子上。按理陈光翊也应摇铃回答,可是,没有任何回应。
      众人面面相觑,不由从心底抽上一丝恐慌。一人低声道:“莫非传言不假,子诚兄弟和陈大哥都成仙去了?” 一语既出,众人脸色都“唰”地白了。
      人们立即分成了几派,讨论下面该如何办。云英坚持要自己下去探个究竟,却被众人一致否决:“要去也不能你去”。剩下的人里,有的主张还要继续探究,有人却道:“论武功,论机智,咱们这里谁比得上陈大哥?他既然下去上不来了,咱们下去不也一样?”另一人反驳道:“说不定陈大哥在下面遇见猛兽,双拳难敌四手,咱们下去也可给他作个帮手。”又一人道:“不对,若是陈大哥与虎熊搏斗,咱们多少也应听见些撕杀声,怎么会象现在这样杳无消息?”……
      最后决定再派一个特别壮实的人,名叫铁驹,下去看看:“你下去,如果看见陈大哥或子诚就把他们带回来。要是你也下去上不来了,我们也只好作罢。总不能让咱们相和村的精华尽丧失于此。”
      於是,人们又象缒陈光翊一样把铁驹缒了下去,眼见得云海湮没了他的腿、躯干、头顶……
      众人耐着性子等着,这回连闲扯也没兴致了。又等了一个多时辰,而铁驹也一去不复返,毫无回应。此时天已渐明,叽叽喳喳的鸟雀声渐渐浮了上来。
      “走吧。”不知谁喊了一句。云英悲痛而无奈地看着崖底,却被赵福和余秀才一边一个拖着往回走。众人把绳子留在了那里,以期万一陈光翊等人还能生还。

      走到村口,众人黯然话别,各自回家。赵福也与余家父女告别,往赵家走去。余秀才目送他离开,回头对女儿说:“咱们也回家吧。”
      云英低着头默默地跟他走了几步,忽然停下来,道:“我不跟你走。我要去赵家!”
      余秀才一怔,回过头皱眉道:“你疯了么?现在他父子都已不在了,你还去赵家做什么?”
      云英抬起头,倔强地说:“生是赵家人,死是赵家鬼!正因为他父子俩都已不在了,我再也没什么好顾忌的了!我要去赵家!”
      余秀才阴鸷地盯着女儿,云英毫不退缩地迎着他的目光,这张以往温顺乖巧的脸上,此时大有“三军不可夺帅,匹夫不可夺志”的气概。余秀才见此,知道势无挽回,叹了一口气,改作软语相求的口气道:“那你再帮爹爹一个忙,最后一个忙,好么?”

      正当人们纷纷为陈光翊和铁驹惋惜,他们家人准备给他们办理“后事” 时,不想七天后,两人安然无恙地回来了。不仅“安然无恙”,而且精神焕发,神采奕奕,倍胜从前。两人一进村就引起一片惊呼,人们呼啦一下围上来,对他们上下打量,七嘴八舌地问长问短。
      陈光翊笑道:“我下去后,下面全是云气。那云气吸进去很舒服,五脏六腑都熨熨贴贴的。可是也让人发困。我强撑着不让自己睡着,可终於熬不住,睡了过去。不想这一睡就睡到了天亮。醒来不光精力充沛,好像连头脑都清楚了不少。一回头就发现他——”说着一指铁驹,铁驹不好意思地挠头笑了笑,“也和我一样睡着呢。”
      众人都哄笑起来。陈光翊问道:“我说你们怎么也不等我们?”
      众人笑道:“等?七天七夜你让我们怎么等?”
      “什么?七天七夜?!”陈光翊与铁驹大吃一惊,面面相觑:“我还以为只睡了几个时辰呢。”
      “不说这些闲话了。子诚呢?你们找到他了么?”
      一听着话,二人脸色立即黯淡下来,摇了摇头。众人也都哑了。陈光翊缓缓道:“周围全都没有他的人影。我们睡着的地方是草地,只有一人多宽,旁边就是一条河。我试了一下,水又深又急。子诚兄弟是个旱鸭子,毫不识水性。从那么高的崖上跃下来,肯定被水冲走了。”
      众人听了,无不摇头叹惜。陈光翊又问:“对了,余叔和余家妹子如何?他们肯定挂念得很。我得去告诉他们。虽然不是好消息,可也总是个消息。”
      一提到余家,众人一时都默不作声,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脸上神情有异。陈光翊奇道:“怎么了?他家出了什么事不成?”
      “唉,你自己去看吧。”

      陈光翊来到余家门前,首先映入眼帘的竟是一面随风飘摇的招魂幡,上书几个隶书大字:“魂兮归来”。他不由一惊,心想:“这是何故?难道余家妹子想不开,殉情自杀了?”忙上前叩门。
      “咿呀”一声门开了,来的却是云英,头缠孝带,一身缟素,神枯气槁 。她抬起眼,象是想辨认来者是谁。一认清是陈光翊后,眼中忽然闪出光采,急急道:“陈大哥,你回来了!可找到子诚哥,或者他的……他的……?”
      陈光翊脸色凝重地摇摇头,云英眼中的光采立即黯淡下去了,又恢复了失神的模样。陈光翊道:“此中详情,容后禀告。倒是你家,是怎么回事?”
      云英道:“我爹爹,前几天忽然犯了心疼病,一口气转不上来,公爹与子诚哥又都不在,就这样……过去了。”说着举起袖子,在两个眼窝上各点了一点,象是擦泪的样子。可是陈光翊忽然觉得她这个动作好生眼熟,想一想,原来正是戏文里的角色作哭泣状时所用的标准动作。现在她做起来,倒好像是刻意模仿、事先练熟的一样。而仔细看她的眼眶,虽然憔悴晦暗,却干枯枯并没有泪水。陈光翊心中不免起了些疑惑,小心翼翼地试探道:“唉,真是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平日从没看出余叔有心疼之病的,怎么会忽然就去了……”说此话时暗暗注意云英的表情。
      可是云英毫无反应,象是根本没在意他在说什么,更不用说听出他的“话中有话”。她无助地斜倚在门框上,头上的孝带垂下来,被门外的风吹得上下翻飞,不时“噼啪”鞭打在她的脸上。
      “唉。”陈光翊无奈地叹了口气,又把和村人们说过的崖底状况对云英说了一遍,最后道:“那河水又深又急,子诚兄弟毫不识水性,这样的水下去,肯定是……走了……”说着又小心地看着云英的反应,这回却是担心她承受不起。
      然而云英只是失神地望着远方,喃喃道:“走了,走了……全走了。该走的,不该走的,都走了。我是不是也该走了。”
      这话听得陈光翊暗暗心惊,道:“余家妹子!人死不能复生,你可千万、节哀啊。”
      云英听了,撇嘴一笑。这一笑让陈光翊觉得比哭还难看。她道:“你怕我去寻死么?嘿嘿,死就是活,活就是死,死活又有什么分别,我又何必多此一举?”
      陈光翊摇头叹了口气,一时也拿她无可奈何,於是道:“可否容我,到令尊灵前一祭?”
      云英听了这话,依然只是呆呆地看着前方,象是努力在理解他的话是什么意思。陈光翊却觉得她的目光象是根本没落在什么地方,而是透过街巷,落在遥远遥远,某个不存在的地方。云英呆了一会,总算回过神来,往里一让,道:“哦,请。我代先父谢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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