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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研方 ...

  •   层峦叠嶂,林木葱茏,天高云淡,飞鸟往返。
      赵子诚背着满满的药篓,站在崖顶,眺望着远景。他的面前是群山万壑,连绵直到远方。越远山色越是依稀,在日光中,竟象是半透明的璧玉一般。他的脚下是深不可测的悬崖。说“深不可测”,是因为从来没人看见过崖底:崖下终年云雾弥漫,云涛起伏,如同一片湖水,似梦似幻。
      赵子诚每次采药路过这里,都要小憩片刻,每次都感觉身心如洗,好像放下了尘世的一切烦恼。
      “子诚哥。”清亮的声音如风中银铃传来,随之一个清秀的少女出现在山路上。她鹅蛋脸儿,眼如点漆,因为爬山的缘故双颊微红,额头上蒙了一层细密的汗珠。见到赵子诚,展颜笑道:“子诚哥,我就知道你在这里。公爹让我来叫你回去帮忙呢。”
      赵子诚微笑着向她招了招手:“来。”然后握着她的小手,另一只手指着下面弥漫的云雾,道:“有时候,我真想下去看看,看那底下究竟是什么。你也知道此崖的由来吧?”
      那少女道:“我当然知道。故老相传,这叫‘舍身崖’,如果谁能放得下此身,跳下悬崖,就可以成仙。”说着顺着赵子诚的手势看下去,却不由打了个冷战,忙退后一步,道:“只羡鸳鸯不羡仙。我这辈子有子诚哥就够了,可不想成仙。”
      赵子诚哈哈一笑,轻轻拍了拍她的背,道:“咱们走吧。”
      这少女是他的未婚妻,同村余秀才之女云英。两家大人在他们孩提时代就给二人订了亲,那一年赵子诚九岁,云英才六岁。一晃十年过去了。山村礼法,不象城里严格,两个孩子倒真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地长大了。后来两家主母先后亡故,赵父所开的医庐病人多,云英常过来帮忙。
      两人一起往山下走,赵子诚问道:“你说爹找我?”
      云英点头道:“是呀。医庐今天一早又来了好几个病人。公爹说,怕是……怕是瘟疫!”
      “瘟疫?!”赵子诚震惊地停住了脚。“咱们相和村历来山明水秀,人杰地灵,怎么会出瘟疫?”
      云英蹙着眉,摇了摇头。两人继续往前走,赵子诚问道:“今天病的都是哪些人?”
      “让我想想。” 云英思索着,一连报出了四、五个名字。
      “等等!”赵子诚忽然想到了什么。“你有否发现,这病的多是后村的人,却少有前村的人?”
      云英一想,道:“是啊。你不说我还没留意。”
      “为什么会有这些区别呢?前村与后村,有什么不同?”
      两人思索了片刻,云英忽道:“子诚哥,有啊。前村的人家都在山溪中汲水,而后村的人家都是从那口井里汲水的。”
      “莫非问题出在那口井中?”一路边走边谈,此时两人已到村口,赵子诚道:“云英,你先回去,我去看看。哦,帮我把这篓药拿给爹爹。”
      “好的。” 云英接过药篓。

      赵子诚来到后村的井边,伏在井栏上,仔细地察看,看不出什么。於是拿起挂在栏边的吊桶,打了一桶水上来。
      这水初看看不出什么,然而赵子诚凭着一个医者的敏感,立即发现有些不对:水质看起来好像不浑,却没有往日的清亮,显得暗沉沉的。斜着水面看过去,隐隐似乎有一层极薄的油光。
      他立即把水连吊桶一起扔回了井里。环顾四周,见到一块大石头,想搬过来盖在井上。那石头少说有一两百斤,他没练过武,所以虽然年轻力壮,却也搬得气喘心跳。站起身,用袖子擦了擦汗,正想继续搬,却听见一个疑惑的声音道:“子诚兄弟,你搬石头做什么?”
      赵子诚回头,见是同村的陈光翊,拿着吊桶前来打水,忙向他说明了原委。陈光翊身材挺拔,英气勃发,与赵子诚的温厚儒雅颇有不同。再加上豪爽慷慨的性格,向来是全村年轻人的“大哥”。他听见赵子诚的话,惊讶道:“啊,竟有此事!我要告知全村人,今后都到村前的山溪汲水吧。那是活水,不会搞脏。”说完丢下吊桶,弯腰略一运气,双手一举,就把大石抬了起来,走到井沿,稳稳当当地盖了下去,连声音都没发出半点。赵子诚在一边喝彩:“好!”。

      晚上,赵子诚将自己的发现告诉了父亲赵灏颐。赵灏颐手捻着银白色的长须,陷入了沉思。
      赵子诚问道:“爹,您在担心什么?”
      赵灏颐道:“我怕此事不简单。”
      “啊?”
      “咱家虽然历代行医,但我早年也曾入仕,对国家大事颇有直觉。咱们相和村虽小,却是将才之源,历来文必治国,武必安邦。现今国家与北戎国战事吃紧,而领军之将,十有三四,出自咱们相和村,所用战术,也是咱们相和村一脉传承。偏偏在此时,出现从来没有过的井水污染,你说,这岂不令人警觉?”
      赵子诚大惊:“您是说,这是一条阴谋,旨在破坏我国防后备将领?好狠毒!好奸猾!”
      赵灏颐叹气道:“这也只是我的猜测而已。眼下当务之急,还是尽快控制疫情,防止蔓延吧。”

      然而几日后,赵灏颐脸上又露出了忧色。赵子诚不解地问:“爹,这些日来瘟疫已得到控制,只要下以汤药,那些乡亲们都会一天天好起来,您老还但忧什么呢?”
      赵灏颐道:“你可知这汤药为何验效?是因我用了冰莲花,而且是生于千丈之上、长年积雪的高山上的冰莲才行。冰莲具有解毒、滋补的双重奇效,几乎有起死回生之功。而若是千丈之下的,又药力不强,不能用。这次瘟疫凶猛,不用此奇药,实在难以对治。可是,千丈冰莲非常珍贵,极其难遇。我几十年收藏的,也只有五两。现在看来,渐渐不够。可是此瘟疫只要有一人没有痊愈,又会传播开去!”
      “那么,是否可有不用千丈冰莲的方子?”
      “现在没有。我若闭门潜心钻研,或许可以研究出来。可眼下病人众多,抽不开身啊。”
      “这好办。”赵子诚舒开了眉头,“日常门诊,我来应付好了。您老就闭门钻研吧。”
      赵灏颐笑了起来,拍了拍儿子的肩:“这可是不轻的担子。不过,眼下也只有如此了。”

      赵子诚初担重任,每日忙得不可开交。幸好有老仆赵福全力相助,云英也日日前来帮忙,这才应付得过去。
      数日后的一个深夜,赵子诚看了一天的门诊,疲倦之极,刚要睡下,只听赵灏颐在书房哈哈大笑,十分欢喜。赵子诚精神一振,进房对赵灏颐道:“爹爹,您想出药方了?”
      赵灏颐手捻长冉,点头道:“已有眉目。当然,效果如何,还需临床检验。来,子诚,你替我研墨,待我写下来。”
      赵子诚连声道好,忙走到案边开始磨墨。他的背对着窗户,只听得见父亲的脚步声,在他身后,来回踱步。他感觉到父亲的高兴之情,也在心里暗暗为他欣慰。
      正在此时,忽然“嗖”的一声轻响,接着只听赵灏颐一声闷哼,然后“砰”一声巨响,什么东西倒在了地上。
      赵子诚惊忙回头,却见赵灏颐仰天倒下,胸口插了一把尖刀,鲜血渗出。他连忙俯下身惊呼:“爹!爹!”赵灏颐费力地抬起手指了指,突然下垂,竟然就这样断气了。
      赵子诚回过头,看他刚才指的方向,却是窗户。糊窗的纸破了一个洞。他一个箭步冲上去推开窗户,却只见窗外风摇树动,月影斑驳,哪里有半个人影?

      “当~~当~~”惶急的钟声响彻了整个相和村,在夜空下显得分外刺耳。这是相和村紧急召唤全村集合的讯号。人们从梦中惊醒,匆匆忙忙披衣出门,互相诧异地询问:“出了什么事?” 然后又彼此疑惑不解地摇头。一村人就这样满腹狐疑地汇集到了祠堂。只见赵子诚满面沉痛地站在祠堂中央,身穿白麻,头上扎了一条白布带。这分明是戴孝!赵福立在一旁,也是一身重孝,一脸沉重。众人见了大惊,面面相觑。
      赵子诚狠狠地咬了咬嘴唇,强抑住悲痛,开口道:“众位乡亲,家父……被奸人所害,已经过世了。”说到这里又不由悲泪上涌,飞快地抬起袖子擦干泪,正要接下去,忽见他的岳父余秀才在女儿云英的陪伴下踉跄赶来。他们是最后一个赶到的,在门外已经听见了赵子诚的话,又眼见他这样般模样,余秀才不由失声惊呼:“贤婿,怎会如此!亲家啊!你不仅是我的亲家,也是我的救命恩人!当年若非蒙你收留,我早已与草木同朽!此恩尚未及报,不像你遽尔撒手,让我情何以堪啊!”言毕眼泪纵横。这一下颇出众人意外,因为余秀才平日沉默寡言,严肃刚毅,隐隐有种威仪,众人无不敬畏三分,不想今日因为亲家之死如此失态。众人都想:“想不到他对亲家感恩之心这样的深。”
      被他一哭,赵子诚刚刚压抑下去的泪水又如决堤般涌上来。反是云英显得出奇地镇定,镇定得几乎有些冷漠。她劝阻父亲道:“爹,您先节哀。不然子诚哥没法说话啊。”余秀才听言强抑住哭声,只留下“哀哀”地低泣。
      赵子诚定了定神,把经过大致讲了一下,接着道:“此事若在平时,只是我一家之事。然今正逢瘟疫横行。我今请众位父老乡亲来,正是想告诉大家,我一定继承父志,全力治愈患者,杜绝流行。殚精竭虑,在所不惜。然也有诸事,需众乡亲配合。”
      众人无不道:“我们自当全力配合。”
      赵子诚和众乡亲商议诸事,直到东方隐隐发白,方告一段落。众人唏嘘不已,议论纷纷地各自散开了。这时云英走上前,道:“子诚哥……我爹爹听了公爹的死讯后,十分悲伤,心神不安。这些天,我想陪着他,就……就不能去你家帮忙了。望你谅解。”
      “这?”赵子诚不由迟疑了。“可是,我现在正是大需人手帮忙之时啊!岳父大人虽然悲痛,料可自理……云英?云英?你在听我说话吗?”
      云英似乎心不在焉,根本没在意赵子诚说什么,却象是凝神倾听很远很远的什么声音。赵子诚等了一会,道:“唉,算了。好吧,你既有此孝心,我原不应拦你……”
      云英象是忽然回过神来,忽然握住赵子诚的双臂,道:“子诚哥,我不和你多说了。爹爹见不到我要着急的。你保重。”说完转身,也不理赵子诚意欲询问的神情,头也不回地拨开人群,找她父亲去了。
      “唉。”赵子诚深深地叹了口气,悲痛之余,又添了一层惆怅。

      然而,悲痛也罢,惆怅也罢,很快就被繁忙的工作冲到一边,根本顾不上。云英不来帮忙,他只有全力以赴投入诊疗。赵灏颐的葬礼以极其简陋地形式完成了,赵子诚连出殡都没能前去,捧灵牌的是赵福。他这一大“不孝”的举动,在这非常时刻,却得到了全村上下的一致赞扬。那天除患者和行动不便的老幼外,倾村出动。人们默默地行在队伍中,象是替赵子诚尽这一份孝心。
      出殡之后,赵福也全力投入,帮助诊疗。为了杜绝传播,所有瘟疫患者都被“扣留”在了赵家。赵福睡在了柴房,赵子诚则在书房草草安排了个地铺。剩下所有的房间,包括主厅,都被用作了病房。亲属送来饮食,也只留在门口,由赵福端进来。为了确保剩下的千丈冰莲效用发挥到极致,一般来说一服药可煎二次,然而赵子诚规定,多煎一次。但这第三煎的药汁并不直接服用,而是用作煎下一服药的汤水。这样三煎过后的药渣,仍不丢弃,晒干放入冬日取暖的炭盆,烧呛成烟,由赵福捧着在整个赵宅内内外外各处游走,以熏祛邪气。
      就这样竭尽全力,而病人也真一个个好起来,一个个死里逃生,走出赵家。最后,只剩下了郝老爹一个病人,而千丈冰莲也正好剩下了够治一人的分量。赵子诚不由舒了口气,心道:“爹爹在天之灵保佑!这千丈冰莲竟然刚好够用。”
      这日黄昏,赵福又用炭盆烟熏赵宅内外回来,见赵子诚还在红泥小火炉边,坐在小木凳子上,轻摇麦草扇煎药。赵福忙放下炭盆,道:“少爷,我来,您早些歇息吧。”
      赵子诚微笑道:“不妨事,我好歹年轻,熬得住。倒是福叔您别过分操劳了。”
      赵福道:“少爷哪里话。我是粗人,干粗活干惯的,没那么娇贵。”说着抢过了赵子诚手中的麦草扇。赵子诚也的确倦了,不再坚持,站起身,却一下觉得头晕目眩,胸口烦恶,眼前金星乱冒,差点摔倒,忙伸手扶住了墙壁。
      赵福看他脸上气色不佳,担心道:“少爷,不会是,您也得了那病了吧?”
      赵子诚摇摇手,道:“应该不会。大概就是这几天太累了。”
      赵福点头道:“这样最好。少爷赶紧去歇息吧。”

      然而,当晚夜深人静之后,赵子诚却坐起来,给自己搭了搭脉,以手加额,估计了一□□温,再对着铜镜,看了看自己的面色、舌苔、眼仁。他知道得很清楚:自己也不幸染上瘟疫了。“这下该如何是好?”赵子诚坐在地铺上,思索着:“千丈冰莲只够救一人了。留给郝老爹吗?还是救我自己?”
      “更可悲的是,无论救了哪一个,剩下另一人,势必又会成为新的传染源,传播开去。那时千丈冰莲已经用尽,爹爹研制的新方没能留下来,这病竟是无药可救了。这该怎么办?”
      夜阑人静,风声呢喃,只有残灯孤影伴着沉思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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