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阳光》珩行天下

34、祝愿

　　生活会帮你往前看，也会帮你往后看，却独独很少帮助你看清现在。

　　所谓看透了，不过是在终于想明白的时候，也要知道装作不明白。
　　然后这样的事情，你就忘记了。

　　元旦后的工作量仿佛忽涨的潮水，打得人措手不及。但一想到不远的春节长假，人的精神又往往振奋了起来。每天的生活好似变成了钟摆，在住家、公司之间机械地摇摆，中午食堂吃饭就是上一次发条的间隙。这间隙如此短暂，大家行色匆匆打个照面、问声好话都恨不得上一秒开始、下一秒就结束，更加没有八卦生存的时段。谢玙在某天下班后等车的无聊中忽然意识到，沈小姐选择在这种时间离职真的是巧妙，再等到春节长假一过，那些人头攒动里，多了什么面孔、少了什么面孔，旁人谁会上心。再难堪的事情，也抵不过八卦对新鲜的追逐。八卦如果不能变换常新，也就不成其为八卦了。

　　坐在洪林车上回家的途中，谢玙还不忘和洪林分享自己这点对八卦的心得，全然没有在意此免费司机最近几天是否真如他自己所言只是碰巧开车路过，然后碰巧谢玙刚下班，然后正好可以一起回家。

　　一次是巧合，两次是运气，三次、四次——你说是天意说给谁信。

　　但很多时候我们却要装作相信，或许这就是天意。

　　路上经过木樨园桥的时候，遇上堵车。洪林莫名地长叹一声，说的话也极斯文：“上次你说你去过佛罗伦萨，我就想起但丁走过的那座桥。”
　　谢玙一边回短信，一边漫不经心地接话：“嗯，那桥怎么了？”
　　洪林深呼吸一次，继续道：“据说但丁在那桥上遇见了他初恋的爱人，风华正茂的少男——不不不，你别误会，我这个少男是说但丁！咳咳，和那个风华正茂的少女。那种回眸一顾，从此眷恋一生，哎，那么美丽的画面，就发生在一座桥上。有时，走过此桥或许会想起彼桥。”洪林趴在方向盘上伸着脖子看着拥堵的木樨园桥，再次长叹了一声。
　　谢玙继续手指不停地发着短信，明显讥讽地笑道：“省省吧你。不就是个早熟男的，九岁就学人早恋，走在路上看见了个美少女，站路边冲人垂涎垂涎。过了几年，人美少女都结婚了，他还没落实户口，走在路上又看见别人已婚美女带着仆人浩浩荡荡走过。人美女走过的时候可能侧头跟佣人说句话或者随便看了眼路边的阿猫阿狗，他就偏要觉得那一眼就是看到他了，老了还要写本书，把这芝麻绿豆的事儿拿出来反复地说，说得好像人家美女对他多有意似的。”
　　洪林脸皮抽了抽，方才平静开口：“本来挺好挺浪漫一故事的……怎么经你一描述，我就觉得不是个味儿呢，甚至有点猥琐呢。”
　　谢玙终于发完了短信，看看前方，直接了当地答道：“我觉得挺平常的一故事呀。哦，可能猥琐者见猥琐吧。”
　　洪林听了，差点没被那最后一句话噎死，刚想反驳什么，谢家小妹妹已经叫开了：“开车啦。没听见后面车子都在按喇叭了！”

　　回到家，谢玙先在楼下信箱取了信和报纸，坐电梯的时间就利落地把手里那一沓东西给归了类，进门换鞋，手里一沓就变两沓扔在鞋柜上。洪林委实眼尖，从其中一沓里抽出张卡片来：“奇怪，只有收信人没有寄信人。哎，这是德语吗？德语不是罗马字吗？为什么我连字母都不认识几个。”洪林把卡片拿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看。换好鞋的谢玙伸手一把拿过来，根本不正眼看对方一眼，冷冷道：“这是俄语。”
　　洪林脸上却是真真切切地讶然：“谢家小妹妹，不简单啊你，老毛子的话你都懂。没赶上八国联军时代真是委屈你了。”
　　谢玙听了这话反而不恼了，甚至转过头来，甚难得地冲着洪林嫣然一笑，“对哦，我留学时有个绰号，就是八国联军。你说我懂几种语言？”洪林闻言张大嘴说不出话来，谢玙拿着一沓信件已经步履轻盈地飘回自己房间去了。

　　那卡片上的俄语，抄的是Пушкин（普希金）1829年所作之诗：Явас любил。

　　谢玙在书桌前坐下，卡片摆在面前，那些熟悉的字母，还有那些语言集训班上强化学习时曾经反复诵读的句子。而她终于从抽屉里拿出许久不用的钢笔，那些不知何时灌注的墨水也还流畅，在白色的纸上一个字、一个字地专注写下，写下那些记在心中仿佛永远不会忘记的语言。

　　“我曾经爱过你

　　那些爱的火焰埋在我的心底，或许还有可以重燃的灰烬
　　我却愿它不会再打扰你
　　不致使你难过还有伤悲

　　我曾经爱过你，沉默到窒息，看不到希望一点一滴
　　独自在羞怯和妒嫉中忍受

　　我曾经爱过你，用我的真诚，用我的温柔
　　愿上帝送给你另一个人，像我一样，爱你。”（1）

　　这世上能够永恒的东西实在不多。因为永远太长，而幸福太短。
　　可却总还有些东西，你会情不自禁去相信，恰短暂就像划过天际的流星，你也会以为那里面有一个愿望会实现。

　　爱情或许就像花火，你看见了它满天空的绚丽夺目，却挡不住它的落幕。可你却仍然会为它感动，为那些真挚的情感，为一个人能够曾经一度美好地存留在另一个人的记忆中。

　　我曾经爱过你。
　　我只是，曾经，爱过你。

　　那些白色的纸上蓦地落上了水滴，小小的一滴，迅速地浸染开去。然后更多的一滴滴落下来，那些落在纸面最后的字迹就和着水渍一起化成了模糊的颜色，再也看不清，就像一时无心倾洒的墨水不小心落在白色的纸面。

　　有些话，即使从来没有说出口，或许对方并不是不知道。
　　就像有些花，就算美丽地开过，也不会一定结果。

　　早春的西安，空气中总是仿佛永远散不去的尘埃。那些天空是灰色的，那些树木是灰色的，那些叶还未绿，那些花还未开。
　　谢玙曾经就在这样的天气，和几个朋友一起开车从西安市去临潼看兵马俑。半路上遇见修路堵车，当地的朋友就建议绕行。然后路过一片小村庄，他们停车休息。一户农家的院子里种着两株高大的泡桐树，满目萧瑟的季节里，只有那树上开满了花，从灰败颜色的墙头伸展到天空。

　　谢玙就站在墙外仰头看着那树，冰凉的双手袖在风衣的口袋里，鼻尖是春寒隐隐的空气。

　　那些紫色的花，如此鲜艳地挂在灰暗的枝上。

　　“在看什么呢。”一个朋友奇怪地问。
　　“以前有人跟我讲，他说泡桐树到了春天会开很漂亮的紫色的花。”
　　“噢，你不知道泡桐树开紫色的花。”

　　仿佛过了好久，一直抬头看天的谢玙才把那些想说的话说出口来，那般轻微的声音，仿佛下一刻就会在空气中消失不见。

　　“我其实知道的，是他以为，我不知道。”

　　Явас любил。
　　我曾经爱过你。

　　有没有想过，十七年是怎样的时间，又会改变多少的事情，又会忘记多少的事情。

　　如果年华可以逆流，流回到那些故事最开始的地方。她只是一个独来独往、略显孤僻的女孩。在五月天午后的阳光中走进寂寂无人的教室，离上课时间还有二十五分钟，那般空落无人的教室。

　　她坐在座位上弯腰打开抽屉，想要拿出下午上课用的书。那矮矮的一叠书上，是一张卡片。她伸手取出来。

　　一个亭亭玉立的女孩双手提着书包在身前，站在明媚的阳光中，仿佛永远留在所有中学校园中的黑色小西服、百褶裙和圆头小皮鞋。还有那青春的容颜，在淡淡光线中，侧着头，微微地笑。

　　翻过来，白色的纸面上是用钢笔写就的简简单单的一句话——愿你快乐。

　　然后时间就过去了十七年。

　　辅导她的人跟她讲：每一人都会爱别人，也一定会被别人所爱。

　　独自离家万里的谢玙在某一天回到父母家中，那已经搬过三次的家。她从杂物间某个柜子的顶层，找到她自己上锁的小红木柜，那是她小学时从外祖父那里得到的礼物，那里面装满了她以为重要的各种礼物，哗啦一声全部倒在地毯上。而她坐在一堆的贺卡、信纸、照片中翻找，找到的就是那样一张普普通通的卡片，边角泛黄的纸上还留着那最简单的祝福——

　　愿你快乐。

　　而时间已经过去十七年。那些人力已经无法改变的十七年。

　　Явас любил。
　　我曾经爱过你。

　　Какдайвам боглюбимойбытьдругим。
　　愿上帝送给你另一个人，像我一样，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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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

　　1，这是我从很久以前就很喜欢的一首诗，现在终于能够完整翻译出来送与大家分享。Пушкин曾经也是我最喜欢的俄语名字，那种仿佛只需念出来就会感动的名字。他的诗给我的感觉恰如它的文字：“我记得那美妙的一瞬”（致凯恩，1825），为那些真挚的情感，为一个人能够曾经一度美好地存留在另一个人的记忆中。

　　Явас любил ——А.С. Пушкин

　　Явас любил:
　　любовьеще, бытьможет,
　　Вдушемоейугасланесовсем.
　　Нопустьонавас большенетревожит.
　　Янехочупечалитьвас ничем.
　　Явас любилбезмолвно, безнадежно,
　　Торобостью, торевностьютомим.
　　Явас любилтакискренно, такнежно,
　　Какдайвам боглюбимойбытьдругим.

　　其实我还一直觉得，诗歌是不可以翻译的。如果能够读到原作，就仿佛直接看到作者最真挚的内心，那些不会因为语言的改变而变色的心情。特别是那些琅琅上口时的韵律，没有一种语言的韵律是可以在另一种语言中再现的，正如每一个人身上发生的事情永远不可能在另一个人身上重临，不管它们何其相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