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葬别歌》白米饭君

4、辉月下绽放的火焰蔷薇（四）——妁芝

　　青木从翠绿变为了橘色，叶流城很快的披上了新衣，满目的热烈。

　　只有苍菊旗依旧在风中飘荡，驻扎在巨兽般整座城池的每一个角落。

　　临近衾阳登位百年，又正逢上神后的生辰，衾阳决意大办。

　　旨意层层降下去，各大城的城主，古老世家的家主——不管是隐世的还是活跃于大陆风闻之中的纷纷给足了面子，备礼赶来庆贺。

　　只有昏月平原，九幽深渊，金戈疑城，跗骨之地驻扎的军队依旧看守在原地，有能量的家族动用了全部的手段希望将家族的新血们召回赶上这一场盛世，在衾阳眼中留下些许踪迹，为他们家族的兴盛早早做下准备。

　　自十多年前妁芝嫁去魔族，上祗以礼相待，封了她为魔后，给足了神族的面子。

　　两族表面上又重归于好，至于他从未踏足魔后的寝宫，总是与成群的魔族少女寻欢作乐一事，衾阳不关心，愫倾也不关心。

　　妁芝已经在这座宫廷中被遗忘，失去了所有存在的痕迹，只有在史册中追寻。

　　也许唯一不曾忘记她的只有篱落。

　　在那些难眠的日日夜夜里，在她坐在山巅看见绵延而下望不却尽头的玉阶时，在那些风涌过她，带起她的长发，奔向未知的地方时，她总是会想起妁芝离去的那一天。

　　也是如此张扬的风，像要抹去一切存在的痕迹。

　　苍菊旗被扯得笔直，旗上锯齿形的边呼啦啦的击打的着飘飞着。

　　银甲的军士列出整齐的方阵，像一杆尖枪。每一个都高大英俊，孔武有力。在队伍的最前方是一杆纯白的旗帜，银线在光下展现出独一无二的尊贵。

　　王旗。

　　意味着衾阳的亲自驾临，他站在城墙之上与妁芝送行，在他身边是穿着华丽长袍的愫倾。

　　这身礼袍的规格之高，令衾阳都侧目，半开着玩笑说：“你与我成婚那日，也不曾穿的如此正式。”

　　愫倾依旧保持着端庄高贵的姿势，端庄高贵的展现一个符合身份的笑容“毕竟不是我一个人的事，关乎我们的国家。”

　　衾阳说“你从未关心过我们的国家，经过这么多年，你能为我做到这地步，我很开心。”

　　愫倾敛眉轻笑“陛下，曾经是我的错。”

　　衾阳的眼眶一瞬竟有些湿热，几乎不能控制自己将她拥入怀里的欲望。他压下了这股冲动，也压下了泪意。

　　不能卑微，也不能表现出狂喜，他是王。

　　雄厚的号角声响起，队伍即将启程。

　　篱落觉得妁芝就像一只要浴火重生的凤凰。

　　喜袍被狂风灌满，袖摆似双翼展开，妁芝身形窈窕，随时随地都要乘风而去。

　　篱落跑上去抓住她的手，于是妁芝停下跨上銮驾的步子回头看她。

　　篱落的鼻头红通通的，两颊似乎被风吹出了血色。

　　她紧紧地抓着妁芝的手，像抓着最后的希望，救命的稻草。

　　“你不能走”她恳求道“阿姐，你不能这样走。”

　　她的眼神略过送亲队伍斗志饱满的军士，略过凹凸不平的城墙，衾阳和愫倾并肩而立，像他们招手送别。

　　愫倾也顺着她的目光，落于王与后的所在，她拂去了脸颊边不听话的一缕乱发。

　　拍拍篱落的手安抚道：“你和我是一样的人，落落。总有一天你会感激我的——”

　　她微一用力就挣脱了篱落，纱帘坠下，再也看不见里面的场景。

　　篱落还想上前去，却被可恒拉住，她说：“殿下，陛下正在上面看着呢，您不能上去。”

　　拉车的瑞兽吐吐鼻息，脚下腾云，几个跨步，车架随即离地腾飞而起。

　　经过篱落身边的刹那，她听见妁芝说了一句话，也是最后一句。

　　不像是叮嘱，倒似自言自语的叹息：“神灵已逝。”

　　篱落一直在反复的念这句话，但不知道其中的含义。

　　神族自太古时代就出现这片大陆，是大陆上除却蛮荒巨兽外的唯一生灵，三神明以绝大法力开辟了叶流城，到后来，仟墨成魔，被他的气息所感染，才逐渐出现了魔族。

　　蛮荒妖兽虽早已存在，但是神创时代已经覆灭殆尽，后世的妖族直到神遣时代才诞生。鬼族更是基于三族的基础上才得以兴盛。

　　可以说，神族是万物始祖。经过三神明和上一代神族的努力，血统在不断加强。

　　其中，帝皇族的血统已经达到95%以上，无限的接近真神，起始血统中人族的部分正在被逐渐排除。

　　普通民众的变异率也在直线上升。

　　尽管三神明失踪，但九大家族稳定的控制了形式，新王登基。

　　虽魔族近年来大型战乱，但是神族依旧与之鼎立，毫无疑问，神族并没有失去生机。

　　她的沉思被一声惊慌的呼声打断。

　　广袖长裙的侍女砸破了手中的玉壶，而始作俑者却没有停下脚步。

　　弦乐停止，满殿的贵人们都停止了作乐。

　　衾阳放开了愫倾的手，面色凝重问：“何事如此慌张？”

　　手擎着苍菊旗的传卫斥单膝跪于殿中央，大声道：“陛下，魔君向我族求取二公主。”

　　衾阳手一松，坠以珍珠宝石的杯子啪的坠地，粉身碎骨。

　　他随即更愤怒的一手掀翻了面前的长桌，满桌珍馐噼里啪啦的混作一处。

　　“混蛋，上祗未免太不将我放在眼里了。我已经嫁了一个女儿给他，还不满足吗？”

　　愫倾立刻站了起来：“陛下息怒”

　　众臣也纷纷离席，跪拜“陛下息怒。”

　　一人站起来，脸上火红的髻苒，双目圆睁，身着铠甲后挂披风，他是蔷薇家族的族长“陛下，这绝对不是一个简单地和亲，魔族是在向我族挑衅，战争即将开始啦。”

　　“陛下，我们要早做准备啊——”

　　众臣皆忧心重重，衾阳却沉默了。

　　他没有看愫倾的脸色，也没有去关注篱落，只问传令斥说：“上祗有没有说二公主嫁过去以后，大公主怎么办？你告诉上祗，大公主魔后的位置绝对不能更改。也不许她被遣返，她既嫁给了他，就永生永世是他的女人。”

　　传令斥的手在颤抖，导致苍菊旗也歪歪扭扭的震颤起来。

　　“你听见了没有，你哑巴了吗？”上祗不耐烦道。

　　传令斥苍白着一张脸，似乎下面的话将会带来厄运似的：“陛下，上祗陛下已于十年前退位，随后在绿野泾川战死，大公主殉情。如今求取二公主的，是魔君刺陵陛下。”

　　愫倾的脸在一瞬间失去了血色。衾阳以为自己是幻听了，一定是，最近太过劳累。

　　堂堂魔君异位他们神族竟然连半点消息都不曾听到。十多年前神族和魔族联姻后不久，上祗撤退了围攻于绿野泾川的部队，妖族鬼族得以喘息。

　　神族也加紧巩固了所有的边防，将其建设的恍若铜墙铁壁，不要说是魔族，就算是一只鸟也别想在重重大军下飞越过来。

　　也许正是因为完全的封闭，魔族无法探听他们的行踪，而他们也无法知晓魔族的动向。

　　他稳了稳心神，刺陵既然提议和亲想必也是不愿和神族撕破脸皮的。

　　对于刺陵他也曾有所耳闻，小儿子，母亲地位低下，不受宠。与他的哥哥上祗相比，血统差了不是一丝半点。王位无论如何也不会落在他的头上。

　　他竟然默默地干出了如此石破天惊的大事，他又觉得眼前一花，几乎站立不住。

　　愫倾扶住了他，把他搀到王座上，替他顺了顺气。

　　他看向自己的小女儿，长眉入鬓，有着与他完全不同的英色。下巴处的凹陷很深，又添了三分妩媚。

　　她安安静静的坐在那里，不曾为时局惊扰，仪态也是极好的。

　　只是他没想到王国的未来竟然有一天会维系在她的身上。

　　篱落在传令斥说出二公主三个字的时候就已经放下了筷子。

　　她想，终于来了，这一天。

　　她竟然松了一口气，像早已写在纸上不可更改的东西，她只是在等待，等待它变成真实。

　　她知道它总会变成真实的。

　　但她从没有想过，会以这种方式。

　　上祗选择了最温火，最不伤颜面的方式。一个公主的不贞用另一个去替代。

　　当将官说出开战两个字的时候，她只想站起来大声说不。上祗的意图不是如此，没有战争，神族获救了，和平将会延续。

　　她姐姐的疯狂将会被永远的掩藏。

　　她想要站起来，告诉大家：“我愿意。”她自出生起就不受重视，她问过自己，她的价值到底在何处。她找不到，而如今，它在她面前，只要她点头就好。

　　另一个声音却在问她：真的要为神族牺牲自己吗？公主的宿命真的只能是和亲吗？

　　绝对不是。

　　但是降临在她身上时，她却没有选择。

　　她记起了蔷薇花绽放的月夜，记起了在辉月下美丽的像在雾光中的大祭司，他问她：“你想住进魔王的寝宫吗？”

　　她说“不想”

　　“为什么？”

　　“因为魔王的寝宫只有魔王和魔后能居住。魔族是神族的敌人，我不能嫁去魔族。”

　　她记起了他的笑，记起了他轻拂她刘海的手，水珠打湿了她的发。圣洁尊贵的大祭司蹲在地上替她清理沾上的泥土，她想，我想嫁给你呀。

　　她的双手用力，支撑起整个身子，没有人注意她，此刻大家都在等衾阳的决定。

　　漫长的沉默。

　　可恒按住了她的肩膀“殿下，别冲动。”紧接着，她立刻听到了妁芝的死讯，以及刺陵的名字。

　　她内心的躁动消失了，她又被一股不知名的力量强硬的按在了座位里。

　　她是第一次听到他的名字，并不知道那将是来自魔鬼的呼唤。

　　衾阳已打定了主意，内心却还有几分疑虑，问小女儿：“你见过刺陵吗？”

　　“不曾。”

　　他皱了皱眉头，没有道理啊。如果从未相识，刺陵要求娶也只会选择备受他宠爱的承月才是。

　　他有意限制篱落的活动范围，从不让她在公众前露面，他是从何处听说的？

　　他有些想不通，忽然念及起几年前篱落的逃亡。

　　这是她出生来最叛逆的时候，她跟着出门采购的侍女混了出去，然后一去不回头。

　　他们只在她的房间里见到了穿着她衣服的沉睡的离可恒。

　　他们费了些功夫才将她抓了回来，那时候她已经逃到了将近昏月荒原边境的地方。只差一点点，他们说，她就将进入那片危机四伏禁地。

　　愫倾轻轻推了推他：“陛下。”

　　他回了神，问道：“你可愿意嫁给刺陵？”

　　他在等她的回答，她最好不要再叛逆，他曾经原谅她完全是看在愫倾的面子上。

　　篱落站了起来“我......”

　　“不可以，陛下”

　　被打断，衾阳的头痛的要炸裂，已经决定要让不开眼的家伙直接上西天，结果瞪过去竟然是自己的重臣——驻守在昏月荒原的冰霜城主。

　　老头子胡子雪白，身材瘦弱，奏道:“不能答应陛下，昏月荒原已经完全封闭。如果要和亲，我们必须要打开一条通往魔族的道路。”

　　“那又如何？”衾阳皱眉问。“你们就打开道路好了，这么点工程都做不到吗？”

　　“陛下，昏月荒原当时是由大祭司亲自封印的，我们只是进行了最后的修补工作。如果需要打开，需要大祭司的协助。而关键还不再此，昏月荒原是神族唯一的屏障，一旦打开，魔族就能长驱直入，魔族的铁骑到达帝都只需三天陛下。”

　　衾阳道：“毫无道理。刺陵即已说和亲，自然是对神族没有恶意。难道他会不顾自己身为王的威严，出尔反尔？”

　　老头子道：“他连自己的哥哥都能落下王位，隐瞒异位事实长达十年之久，他绝对不是一位善君，陛下，请三思。”

　　衾阳问：“你们都是这个意思？”

　　有几位城主跪下，有几位奏到：“陛下，我觉得不妨一试。神族和魔族毕竟是从太古时代就有好的种族，出自同源。我们不该以恶意来揣度——”

　　附和声增多。

　　衾阳清清嗓子，道：“那么——”

　　“神息大祭祀到——”

　　逆光中，百里月啸自门外走了进来，步态轻缓。清流般涌入大殿，待他站到大殿中央，众臣才回过了神。三年多不见了，促膝闲谈的时光却恍若昨日。

　　衾阳道：“你来的正好，有件事要麻烦你，暂时性的打开昏月荒原的通道。”

　　百里月啸优雅的行礼：“陛下决定让二公主去和亲了？”

　　“你都听说了？他们吵个不停，我看他们就是杞人忧天。你怎么看？”

　　他会同意的，篱落想。不然他不会来，他知道昏月荒原需要他，于是特地赶来相助。他一直是如此理智，凡事做的滴水不漏的人。

　　“我拒绝。”

　　篱落猛地抬头，大祭司一只手横在胸前欠身“陛下，请让承月公主担此和亲的重任。”

　　衾阳的手抬了几次，终究还是放在了御座上：“他们点名要的是篱落。”

　　“篱落公主的身世不好，让魔君得知，又是一场浩劫。承月公主才是当得起神族颜面的人选——”

　　全神族的人都知道，她不是神王的亲生女儿，但是没有人敢提。

　　能在衾阳面前以清淡的口吻说出来的人也只有他了吧。

　　“我会亲自护送承月公主到魔族，以保壁垒的安全。”

　　“再好不过。”衾阳击了击掌，“就这么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