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不可以不微笑》闻蹊

7、她的记忆

　　已经是四月份的天气，熏着正午的太阳，有些微微的热，加之刚刚一着弄一层汗，脸上身上现在更痒了。
　　韩叶扯了扯口罩，想要让它散掉些热气。
　　站在医院门前的阴凉下，差点被一个冲过来的孩子撞到。

　　在野外生存中多年积累的趋利避害的本能，让她迅速一闪，避了开去。
　　小孩却结结实实的摔倒在地上。

　　韩叶一时愕然。
　　走过去将小孩扶起来时，身后才传来急匆匆杂乱的脚步声。孩子的母亲追了过来。

　　小孩憋着嘴，不哭。
　　模样有些好笑。

　　这个样子倒是让韩叶想起自己小的时候，也是这个年纪，五六岁的样子，好动，好强。每次被叶寒带出去玩，都开心得不能自已，在他前面迎着风欢快的跑，想要将心中的喜悦都释放出来，让空气，风，云，阳光，都知道她的喜悦。
　　叶寒常是含着笑意不紧不慢的跟在后面，她摔倒了，他就步子很快，总是能第一时间一把把她捞起来。微蹙着眉，责怪，却又自责。
　　她往往也是憋着嘴，再痛也不哭，害怕哭了，下次就不带她出来了。
　　她苦着脸说：“哥，不疼。”
　　眼睛却水汪汪的。
　　他就轻叹一声，很轻很轻的拍拍她衣上的灰，然后将她抱在怀里，一直走。
　　阳光很温暖，他的怀抱更温暖。
　　后来，这就成了她讨他抱的小伎俩。
　　他知道，却无限纵容。

　　手轻轻拍拍小孩衣上的灰尘，像叶寒曾经那样的温柔，身后的女声很清晰：“慢些跑，等等妈妈。”
　　她从沉陷的思绪中清醒过来。

　　却是心中陡然一惊。
　　她看向对小孩悉心问询的母亲。
　　“司颜。”她唤出这个名字。

　　司颜是叶寒的女朋友，曾经她一直以为开朗大方和叶寒一样才华横溢的她会是她的嫂嫂。但是现在看着她带着一个四五岁的孩子，才发现，原来叶寒去世不久，她就和别人在一起了吗？
　　心中有一种空落落的委屈的感觉，这是现实落于预期的失望，可是她找不到任何人的过错。
　　也正因如此，才越发找不到支点，来支撑心中蔓延的苍凉。

　　司颜将小孩紧紧揽在怀里，看韩叶的眼神有些紧张，好一会儿，才将孩子拉了出来，试探道：“你是……叶含？”

　　她点头，在小孩好奇的眼睛里，伸手轻轻摸了摸他的发。

　　叶含，读音和叶寒一样。

　　这是叶寒取的名字，后来司颜总是取笑他们，你们以前是连体婴儿？连名字都要取得一样的。
　　那时，他将她捡回家，她不说话。
　　他不知道她叫什么，便给她取名，叶晨，叶言，叶声……好多比叶含更好听的名字。
　　她睁着亮晶晶的眼睛，看着他，一一摇头。
　　叶寒无奈，却很有耐心，总是温温的笑着，摸摸她的头，这个不行就换下一个。
　　后来叶爸叫了一声：“小寒。”
　　叫他们先吃饭。
　　她突然笑了，点点头。
　　叶寒微微俯向前，开口：“你也想叫叶han？”
　　她重重点头。

　　再后来，他给他取了“含”字。
　　这些记忆太久远，她不太记得，大多是他说给她听，她却能想象他当时的无奈，清晰到每一个笑容的弧度。
　　不记得当时为什么想要叫叶含，大约只能用缘分或注定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来解释。
　　他们本该是兄妹。
　　以致他后来真的成为连体婴儿般的不可割舍，甚至信仰。

　　晚上韩叶躺在床上很久，都不能睡着，在部队培养的良好生物钟就这样被打乱，满脑子都是司颜和后来出现在医院门口的戴眼镜的斯文男人。
　　他们是一家三口，男人叫徐程贺，是教授。司颜在这家医院上班，孩子叫徐涵宁。徐程贺来接她们一起去吃午饭。
　　祥和的一家。
　　原来并不是每个人都能记住叶寒，他离开了六年，在这个世界上存在过的痕迹越来越少。如果有一天，爸……叶爸去世，那么还有谁能记起他，记起那个说要去非洲打败瘟疫和流行病的人？
　　想想都害怕。

　　卧室的灯都关了，黑暗中被子处一方微弱的光。韩叶看着手机屏幕上的短信，有片刻的失神。
　　号码是陌生的。
　　很简单的两行字：

　　明天不用来上班，在家好好休息三天。
　　韩亦

　　下一刻她皱皱眉，将这句话的意思翻译成：你明天先不要来上班，好好在家反省三天，想想清楚自己为什么当警察！
　　眼前隐约浮现出韩亦严肃又冷淡的说教的样子。
　　韩叶气闷的将手机捏紧，就这么……不认同她？将头埋进被子，陷入黑暗，却越想不服气，摸出手机，给他回了一句：知道了
　　一个句号久久未按下，思忖了好一会儿，按了一个“！”
　　用了感叹号。
　　表示她生气。

　　韩亦洗完澡出来，习惯性去拿手机，熟悉的号码，单指点进去，三个字跃入眼帘，他先是愣了一下，又马上反应过来，嘴角不由自主的浮现隐约的笑意，想起白天医院天台的情景，想起医生说的她的病况，笑意又慢慢的淡去。
　　她是明知道自己过敏还一同进了漆树林。
　　沉思一秒，准备将手机扔回床上时，再一条信息跃了出来。
　　发信人：爸。
　　这回他没有点进去，直接将手机息屏。

　　有了这个插曲，将韩叶低迷的情绪抽离出来，反倒让她很快睡着了。

　　六点准时醒来，她向来没有赖床的习惯。洗漱、吃饭，弄好，也才七点。
　　身上的红肿消退不少，她依旧需要全副武装。

　　这是重回江城的第五天，距上次首次回归隔了一个月零五天。
　　韩亦一直觉得她来江城做警察是为了一己恩怨，她不否认，但是如果她连自己最亲的人的冤屈都无法申诉，她凭什么相信自己可以去澄清更多人的冤屈。

　　姜世怀买/凶/杀/人案早就结案，据说荣冰是在一处山区里找到的。虽然当时所有证据都显示，他收到风声，已经逃往境外，独独韩亦对此不以为然，在反复的搜证与盘查中，发现蛛丝马迹。

　　距离韩亦让薛青避一段时间，已经过了一个多月，韩叶觉得，以他那种耐不住的性子，应该早就蠢蠢欲动了。

　　上午去商场逛了一圈，买了些生活必须用品。上次回来，住过半个多月，东西置办的七七/八八，但是有些细节上的东西，比如纱布、剪刀，比如……姨妈巾，还是漏了。

　　晚上，蛰伏在老旧城区巷子里的夜总会开始苏醒。豪车，富翁，美女的身影开始穿行。

　　韩叶在一家老旧的茶餐厅里叫了一份关东煮，作为晚餐。老板是个白头发的老人，上了年纪。
　　不远处总有三三两两穿着、行为举止流里流气的年轻人叼着烟，对着路过的女孩子打口哨。

　　大约七/八点钟，薛青在几个年轻人的簇拥下走了出来，脚坡着，脸上的伤悉数好了，一张挺清秀年轻的脸，却一脸痞痞的笑意，让人产生不了任何好感。

　　一行四人，刚好来到韩叶所在的茶餐厅。
　　韩叶坐在门口最右的角落里，薛青没有注意到她，朝餐厅的老板喊到：“老规矩。”
　　看起来是常客。
　　老板看起来也挺喜欢他们，很热情的招呼，时不时多聊几句，问最近怎么很少看见他。
　　薛青随手倒了一杯酸梅汤：“最近遇到点麻烦事，不过都解决了。对了，我不在的这段时间，没人找你麻烦吧。”
　　老人挂着笑：“没有，有你的吩咐，他们都很照顾我的生意，听说荣哥被抓了，这下这一带算是彻底太平了。”
　　薛青洋洋得意的嗯了一声。

　　期间和薛青一起进来的三人被他打发走了，说是最近生意火爆，让去帮忙泊车。
　　薛青一边吃一边和老人聊天，言语之间有张狂，却不让人反感。最后离开时给了老板三百块钱不让找，老板坚持不收，他就佯装生气。

　　韩叶有些愣神，这与她想象中的混混出入太大，与她当年在那个荒凉的仓库里每日听到的声音太相同，却又太遥远。

　　她前十六年的人生在家里和学校中度过，再四年在部队，后三年又在学校，接触的圈子简单而规则。有些事听得多，看得多，没有经历过，就都只是片面。
　　就像她办的第一个案子，自以为简单的犯罪心理分析，却弄错了许多，还错得挺彻底。

　　老人看着薛青有些坡的背影，低叹一声，开始收拾桌子。

　　韩叶将五十块钱放在桌上，走了出去。

　　巷子里的风带着酒香和香水味，零落的灯火将天空衬得暗淡。
　　韩叶伸手触了触手提袋中的东西，深深看了一眼薛青离去的方向，追了过去。

　　这里靠近“浮生”，薛青离开的方向却不是“浮生”。韩叶追着他到一处老房子，他进去五分钟左右的样子走出来，嘴中哼着欢快的小曲儿。

　　韩叶站在房子的拐角，这座房看起来是危房，并没有人住，韩叶想他大概是进去解决生理问题。

　　“你是谁？在这里干什么？”薛青看见倚在墙壁上的戴口罩的韩叶，下意识就觉得她是坏人。
　　韩叶淡淡吐出两个字：“薛青。”
　　薛青一吓，这怎么听着这么熟悉，反应过来在哪儿听过，在哪儿被拿住，他拔腿就想逃。
　　韩叶也不追，自手提袋里拿出柄金属材质的东西，“如果你认为你能跑的掉。”
　　薛青迈出的腿僵住，白了脸：“你，你，你有枪？私持枪械，这是犯法的！”
　　“我在美国呆惯了，还真不知道国内的枪支管制是什么样的。”韩叶面无表情，“你只需要回答我一个问题。”
　　薛青急了：“我说了我不知道啊，什么六年前的绑架案，什么仓库，我听都没听说过。”
　　韩叶扣动扳机。
　　“别！我，我……”薛青伸出手，下一刻却如蒙大赦，惊喜道：“韩警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