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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他的教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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树林泛出一片青绿的嫩芽,林子里充斥归鸟的啁啾,斜阳漏在湿软的地面。
根据陈继口供,工作人员在一棵树下找到一根腐烂的红领巾,找到尸体埋藏的地点,地上已经生了一层浓密的杂草。
漆树风气大,这里常年少有人来,所以这么多年没人发现。他却做了记号,韩叶想,其实在他潜意识也在等待着被揭发的这一天,等着谁能救救他。
林海和陈继是小学同学,林海家庭富裕性格张扬,而陈继父母严厉,所以强压之下极为内向听话,林海总是领着一赶孩子欺负他,他不敢对父母说,也不敢告诉老师,否则会换来更大的打压。无法承受之重是在三年级的表彰会上,陈继代表班级发言,却在上主席台时被林海使坏勾住了裤子,让他在几千人的眼前光了下/身,那时台下一片哄笑,他永远记得。
学校要给林海记大过,林海的父母到陈继家里求原谅,因为记了大过就无法进重点中学。林海自己也态度诚恳,表示再也不捉弄人,陈继的父母在校务主任面前松了口。
陈继陷入被指点、嘲笑的深渊。
初中一年级,不幸他们还在一所学校,幸而不在一个班,林海同以前一样依旧欺负同学,掀女同学的裙子,解她们的内衣。陈继以为他之前已经改过自新,不料是这般,那么他所受的屈辱都算什么?
郊区偶遇,质问他,他却说不记得他是谁。陈继盛怒之下用铅笔将他刺死。
恐惧,害怕,颤抖,醒悟过来时,已经将尸体埋藏。
从此便总觉得所有人对他说话都是指着他的鼻子,骂他是杀/人凶手,每个眼神都是嘲笑,讥讽,唾弃。原本内向的他变得不敢接触别人的眼神,不敢同人交流说话,变得孤僻不合群。
这才是他变成怪物的真正缘由,自罪,他渴望被原谅,却得不到原谅。生命里一片黑,而Shiny意外成了他的一缕阳光,让他有了一丝希望,觉得可以被救赎,开始与外界接触。
然而黑暗的天空重现光明,却又再度深陷入渊,彻底让他绝望。积累的所有情绪爆发,开始转移,开始发泄。
密林潮湿,傍晚的斜阳疏落落的泄下来,淡凉清瑟。
韩叶站在林间,极目依旧是高大的树木,挖掘的声音窸窣,飞鸟归巢震翅的声音低沉,衬出极致的空和旷。
她闭上眼睛,心中没有破案之后的宁静,却陡然生出一种害怕的感觉。
有那么一瞬,她恍惚看见,记忆中的那张脸,微微展颜,却又瞬间在黑暗之中消亡。
她突然害怕,害怕他像林海一样,被束缚在冰冷的黑暗里,带着无法逃离的绝望与悲鸣。
草木葱茏,收容进沉缓的脚步声。
韩叶发现韩亦时,他已经比肩站在她身旁。她没有看他,只对他道:“烟给我一支。”她现在需要烟草来沉寂心中的微澜。
韩亦声音低沉:“不巧,抽完了。”她还没来得及反应,他就朝身后道:“小张,借包烟。”
声音不大,却很有辨识度,沉静而动听。
叫小张的警员将一包烟扔了过来,挠挠头:“韩警官,我这烟便宜,不用还了。”
韩亦朝他点点头,道了声谢,自己拿出一根,将烟盒和打火机一起递给韩叶。
右手指关节处的伤口已经干枯,有微微血痕,看来他简单清洗过。
韩叶接过烟和打火机,伸手将衣袋中下午没有递出的创可贴递给他:“以前在部队,野外训练划伤刮伤在所难免,习惯性带在身上。”
韩亦没有理会她刻意的解释,脸上没有多余的神色,道了声谢,便接过来撕开,贴在伤口上。
大约过了半个小时,夕阳下沉,橙红的圆盘嵌着树枝的黑影,挂在梢头。那边已经将尸体全部挖出,韩亦吩咐收工。
余晖里,他微微侧首,对韩叶道:“案子基本已经结了,你不用回局里,先回去休息,明天——”
“明天我想请假。”韩叶突然打断他,并不解释原因。
她没有回头,清淡的面容被夕阳映得微红,韩亦抽完最后一根烟,盯着她看了一秒,然后将烟头完全捻灭,声音冷淡:“如果还无法从命案中抽身,那么只能证明你不适合做警察。破案不是你洞察能力强,会进行犯罪分析就足够。残酷的案子那么多,坏人永远抓不完,他们不会给你时间去思考人生,不会给你时间让你去纠正他们的人格障碍。所谓人格障碍,他们并不觉得自己有错。”
韩叶皱了皱眉,想要说什么。他却不给机会:“如果不是,而只是为了个人私事,那么,你更不合格。”
很严肃。
韩叶愣住。
直到他颀长的身影淡在林间,低沉的声音却似乎还在耳边回荡。
他的每一个动作,都像是慢镜头回放,最终定格在那一双永远沉寂而坚定的眼底。
她想,他看出了她的小心思,她一开始确实是想将陈继从犯罪的泥沼中拉出来。从在尤浩的家里看到那本日记,就弄清楚了他为什么独独刺穿了他的眼睛,所谓想知道答案不过是借口。
可是啊,还是打从心底里不认同她,不认同她身为警察。
连环杀/人案迅速破案,并一同破了八年前的儿童失踪案,江城总局表示很高兴,派了领导来表彰。
韩亦本想让韩叶参加,韩叶却请了假,上班第三天就请假的,她大约是全警局第一个。
短短两天,韩叶展示的能力已经足够让众人惊讶。组中其他成员,各有所长,谢铭擅埋伏和追踪,柯述精计算机,刘达神枪手,何淮搜证和案情还原,贺瑾资料分析。而韩叶空降得突然,所展现的能力又直逼头儿韩亦。
这让他们不得不好奇不得不八卦。
柯述思考良久:“你们觉得头儿跟小韩是兄妹、师徒,或男女关系,哪一个比较靠谱?”
贺瑾托托下巴:“依我看,兼而有之。”
谢铭猛得凑过来:“这么时髦!这么刺激!”
何淮慢动作翻着面前的文档:“不刺激哪能打动咱头儿那座万年大冰山?”
刘达沉思状:“原来头儿好这口……”
贺瑾重重叹息:“重口味啊……”
“我,重口味?”韩亦手中拿着贺瑾交上来的报告,翻了两翻,靠到几人八卦唏嘘的桌上。
“头儿。”大家认真打招呼。
贺瑾小声问道:“他什么时候冒出来的?”
没人回答,大家打着呵呵,各自找事表示自己很忙。
韩亦将报告放到贺瑾面前,“既然闲得无聊,今天下午的表彰会,你去参加。”
贺瑾哀嚎:“不要啊,头儿……”谁都知道这样的会议打着表彰的幌子,实为各队各组攀比,还要发言,他们大家都不是爱出风头的人啊啊啊啊!“这个还要发言,要讲破案经过,这案子基本是你,小韩和柯述破的,为了不捅娄子,也该是你们去嘛!”
韩亦不为所动:“我看你报告写得不错,不如你事先写个发言稿。”
贺瑾:“……”她是得要多拉仇恨,去写发言稿?那交通大队的谁写过一次发言稿,结果被全局嘲笑了大半年,小警员,又不是公安部长国家主席,写毛线的发言稿?
韩叶戴着大大的口罩,缓步走在医院的走廊里。
她对漆树过敏,昨晚回去立即擦了抗组胺软膏及硫酸锌油,本以为如果及时,红肿不严重,一天就会好得差不多,却没注意到药都过期了。她晚上是被痒醒的,无奈起来用淡氨水消了毒,才撑到早晨来看医生。
这回得四天,上班是个问题。
她脑袋思考着是带着口罩、手套去上班,还是再请三天假,又想到昨天傍晚韩亦教训的口气,还真是难堪。
想的认真,走廊里却突然喧闹起来,有医生和护士匆匆朝楼梯和电梯跑去。
她赶紧侧开身子让路,隐约听到一个护士说,是昨晚送来的,某某病房的人在楼顶要自杀。
脚步匆匆的跟着他们进了电梯。
天台上,一个四十多岁的妇人,脸色枯槁,头发白了许多,精神恍惚的站在边缘,嘴中不停念叨着什么。下面大概是她的丈夫,又急又怕,几乎哭着求她别想不开。
医生和护士也匆匆加入劝说的行列,现场乱成一团糟。
韩叶迅速巡视四周,当即绕过众人,从右方的高台上绕过去。
慢慢靠近,才听清她在念叨:“小海,小海,妈妈来陪你。”
丈夫大急:“孩他妈,我已经没有小海了,你就忍心把我一个人丢下?”
妇人看他一眼,没有情绪的混沌,然后脚步向前一个虚踏,丈夫一声高呼,吓得跌倒在地。
韩叶匆匆冲过去,在她坠落的那一瞬,抓住她的手,巨大的拉力让她的身体在栏杆上狠狠一撞,闷闷的痛感侵袭每一个神经。
这一幕很迅速,好一会儿众人才如梦初醒,帮忙将人拉了上来。
所幸人是救下来了。
但是估计得去精神科了。
医生很快给她打了镇定剂,她嘴中的喃喃声淡下去。丈夫却失控得再止不住哭。
下午,重案组里沸腾了。
柯述拿着手机,凑到何淮和刘达跟前,“你们看,这个英勇口罩女像不像小韩?”
刘达扫了一眼:“这我倒是没认出来,但是那跳楼的女人倒是眼熟。”
谢铭也凑了过来:“什么眼熟?你昨天才见过,林海他妈。”
刘达一拍大腿:“还真是!现在一看这女的还真像是小韩,柯述,你能放超清的不?”
柯述白他一眼:“这是网友用手机拍的。”
不知道什么时候,韩亦站在了后面。
神色颇为复杂。
画面里女人右手拉住妇女的手,左手用力扣在栏杆上。看不清口罩下的面容,却能看清手腕上的手环。
他们初见时她戴的手环。
是她,没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