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不可以不微笑》闻蹊

5、她的冲动

　　审讯室里。
　　除了沉默，还是沉默。
　　桌上的咖啡换了三杯，第四杯已接近冷却。何淮已经有些不耐烦，还不太高兴。他回去睡了一觉，第二天一听又有命案，霎时火冒三丈，又一听案子破了，凶手抓住了，还是在自己不知不觉没出力的情况之下，这，这让他心中一时五味杂陈。

　　而此时，凶手一句话不说，他已经问了无数遍，发了两三通脾气，毫无作用，陈继就像是死人一样，没有丝毫反应。

　　何淮不停地转着手中的笔，颇为烦躁。贺瑾一口口小啜着咖啡。

　　“你们两个不困啊？”室外柯述靠在墙壁上，不停打着哈欠，“小韩，头一向拼起命来是铁打的人，不吃不喝都没问题，你一个女儿家，头天上班，至于这么拼？现在凶手都已经抓住了，你赶紧回去休息吧。”
　　韩叶将手缩在衣兜里，没有动：“还记得第三个死者吗？独独他的眼睛被刺，我想知道原因。”
　　柯述：“……”

　　三个小时后，谢铭和刘达带回陈继同学老师的口供，和在他宿舍搜到的相关证物。

　　谢铭望了望沉默的陈继：“同学和老师对他基本没什么印象，他的室友是几个网虫，成天在网吧打游戏，与他交流也甚少。谈起这个室友，最大的印象就是孤僻寡言，要不是偶尔说几句话，还以为他是个哑巴。”顿一顿，“对了，他们说一个多星期前，他比之寻常与他们多了些交流，有一次还给他们买了几斤鸭脖。”

　　韩亦接过证物袋，几张□□，一把水果刀，谢铭道：“发/票证实是死者身边的玩具，水果刀柄里应该还藏有血迹，待会儿我送去鉴定科。到时候证据确凿，他即使不承认，也能将他定罪。”

　　韩亦听得认真，没有发表言论。
　　最下面的袋子里是一个笔记本，他拿出来一页页翻过，纸张微黄，衬得他手指略微苍白，凸显出指骨节上泛红的伤口。

　　韩叶捏了捏衣袋中的创可贴，正准备拿出来，却听见他说：“柯述你回去休息，谢铭刘达回去整理案情，准备结案。”
　　然后回头看定韩叶，将手中的笔记本递了过去，“你不是想知道原因吗？自己去问。”

　　下巴上青黑的胡茬似乎又深了些，眼睛下面泛着淡淡的青，眼神却依旧幽深而矍铄，像是两颗磁石。

　　韩叶突然觉得，面对案子，似乎他的眼神永远深沉而有神，那是一种坚定，是一种信仰，对就是信仰，他心中有一个信仰，一直指引前方路的信仰，很熟悉。
　　又有些陌生。
　　远处廊道拐角谢铭他们离去的脚步声逐渐淡去，地面摩擦的声音凸显得寂静的恍惚。

　　韩叶匆忙接过笔记本，掩下心底一瞬的迷茫与慌乱。可是她忘了韩亦超常的洞察力与分析力，他同样擅长心理分析。
　　韩亦似是什么都没看见，偏过头看向审讯室。

　　陈继的汉字小而密，像是在寻找躲藏的地方，然而英语字母却写的大气，像是一轮太阳照着一丛矮小的灌木。每页页首都是一个字母，下面是一句话，或一段话。

　　韩叶看得认真，却又翻得极快。
　　长长的睫毛挡住眼底的光彩，没有表情的神色极淡，韩亦侧首时便看见这样一个她。
　　淡淡移开视线，伸出插在裤袋的左手稳住麦，他对里面道：“贺瑾先出来休息。”
　　又低低问韩叶：“都弄明白了？”
　　韩叶合上笔记本，对上他的视线，点点头。

　　推开隔音门，正好贺瑾从里面出来，拍拍韩叶的肩，苦着脸：“我擦，你们确定他不是哑巴？喝了四五杯咖啡，可憋死我了。”
　　韩叶拍拍她的手，“赶紧的，憋死事小，遗臭事大。”
　　贺瑾：“……”一本正经的……冷笑话？

　　走廊里剩下韩亦一个人，他右手伸进裤袋去摸烟，一捏才发现盒子空了，索性又拿出来，看着里面的画面，五指在桌沿上轻扣，这是他专注思考的一贯动作。

　　里面韩叶将未动过的杯咖啡推到陈继面前，然后俯身在他耳边说了句什么，陈继神色蓦然一变。

　　韩亦低头看着眼前桌面上的深蓝色笔记本，右手的动作顿住，眼底有一抹似欣赏的东西，她果然懂了，每页字母连接起来是：
　　Shiny I like you，you are my sun shine, light up my life. In the moment you say like me, I think the whole world is bright.
　　后面撕掉几页，便是一切的戛然而止。
　　被阳光放弃，再度坠入黑暗。

　　陈继出于自我保护，害怕嘲笑，不敢泄露自己的心声，就这样将一腔心思散落在纸笺里，每晚贴近温热的心房。
　　这样的日记，没有半分颜色，即使被偷看，也不会被窥见内心深处最深的秘密。

　　韩叶在陈继对面坐好，淡淡凝视着他：“Shiny是个很开朗很漂亮的女孩吧。”
　　陈继双手发抖，情绪接近爆发：“不准提她！不准提她！”
　　“你们分手了？她提的？”
　　“闭嘴！”
　　“她说你孤僻，不合群，连话都不敢跟她的朋友讲，更别说应承她们的玩笑，带你出去她感到丢人，跟你在一起，她被朋友取笑，挖苦。”
　　“闭嘴！闭嘴！”他脸上爆出青筋。
　　“你们吵架，你总是闷不吭声，她更生气，说你没用，你跟她争吵，她又说你没教养没风度。”
　　“闭嘴！闭嘴！闭嘴！”他颤抖着霍的起身，猛的一拍桌子，被何淮按住。
　　“分手时，你不肯，她说你不像个男人，她说她受够了你的孤僻，你的闷，你的没用，你根本就是个怪物。”

　　陈继的情绪崩溃，桌子被他十指抠的咯咯响。

　　韩叶站起来，与他平视：“你们在中青公园分手，你很愤怒，你看见公园里有四个孩子欺负落单的孩子，你想起你小时候也总是这样被欺负，所以你变得胆小，变得孤僻，变得不合群，你将愤怒转移到他们身上，然后你杀了第一个孩子。”将第一个死者的照片移到他面前。

　　“杀/人让你产生了一种报复的快感，然后你计划杀掉四个孩子，你蹲点弄清他们什么时候上学，下课，什么时候路上人少，又连续杀了两个。”又将两张照片递到他面前。

　　“如果我猜得没错，你今天又遇到了Shiny，你求她和好，可是被拒绝，你为了发泄愤怒，打算去杀第四个孩子。但在公交车上你又看见发生口角的场面，你暂时放弃第四个孩子，而下车杀了第四个受害者。”
　　韩叶将第四张照片放在陈继面前。

　　照片不是凶案现场的照片，而是在孩子家里访谈时带回的。四个孩子脸上挂着天真的笑容。

　　听完这一切，较之陈继，更吃惊的是何淮，他不可思议的望着韩叶。

　　陈继突然痴痴笑了起来，身体在他的笑里止不住的颤抖，他死死盯着韩叶：“你说的没错，就是这样。可是我是为了这个社会，我在解救这个社会，为了不让其他人继续受到他们的欺负，然后变成我这个样子。Shiny说的没错，我就是个怪物，可我是被他们逼成了怪物，所以我杀他们是在为了让更少的人变成怪物啊！”

　　桌子在他的动作下摇晃。

　　韩叶拧了拧眉，在衣袋里拿出一张揉皱的纸，放到他面前：“这是第三位死者尤浩写的：今天把宁宁推倒在地上了，我很愧疚，我决定让可可、小龙、亮亮和我一起，明天去向他道歉，我们要做一辈子的好朋友。你仔细看看，他想道歉，可是你把这个机会剥夺了。”

　　“你骗人！”

　　“这是我们在他卧室里的日记本里撕下来的。”韩叶将剩下的照片悉数推到他面前，“我本还有一个疑问，可是现在也清楚了，你刺穿尤浩的双眼，是因为看到了他眼底的善良和怜悯，对吧。”

　　“是吗？是吗？是吗？”陈继一遍遍问自己，抓着自己的头发，倏而又抬头，眼底的混沌有片刻的聚焦，“他当时在对我说，‘哥哥我痛，你不要再生气了，好不好，我当个好孩子……’他当时不是恐惧……”

　　“那双眼睛让你害怕对吗？”韩叶盯着他的眼睛，“那双眼睛让你看到了自己的阴暗，你让你更加讨厌自己。”

　　“他竟然同情我，他有什么资格！”陈继再次失控，大吼道，“就算道了歉又怎样，下次还是会接着欺负人！小孩子都是善忘的，林海竟然不记得，他竟然说他不记得了！”

　　韩叶一怔，心底隐隐一抹不好的预感：“林海是谁？”

　　外面的韩亦也骤然一愣，手上的所有动作定格。

　　“林海啊……”陈继笑得诡异，“林海是一架枯骨，还是没有家的枯骨！”
　　韩叶一凛：“你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就是死了的意思啊，警官，你这么聪明，什么都知道，你猜啊。”他面目扭曲狰狞。
　　“你！”这回何淮冲上去，拎住他的衣领，“快说！”

　　陈继笑得森然：“这位警官，我就当送你一个礼物好了，八年前，严家屯儿童失踪案，林海，他现在孤零零的睡在城郊的漆树林里。”

　　“啪！”
　　韩叶抓起面前的咖啡，泼在陈继的脸上。
　　与之同时，门被打开，韩亦单手握住门把，面色沉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