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不可以不微笑》闻蹊

4、他和她的分析

　　晨光熹微，天空泛出一线鱼肚白。
　　他走到窗前，拉开窗帘，城市依旧在沉睡，陷在一片薄薄的迷雾里。
　　他将烟头自放在窗沿的烟灰缸按灭，声音里透出几分疲倦的沙哑：“阿述，黑进吴李湾五公里以内所有大学的校务网，先导出每班的公共课程表。”
　　柯述在转椅上伸一个懒腰，打着哈欠，道：“好的，没问题，给我半个小时。”

　　韩叶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他却霍的转身，“你将所有录像里，凶手出没时间绘制成图，半个小时后同阿述的筛选结果作比对。根据比对结果导出个人课程表，精确范围之后，调出个人档案，传给我。”
　　然后抓起椅背上的衣服，出了门。
　　“……”

　　空气中淡淡的烟草味在打开的窗子里，渐渐淡去，城市的剪影逐渐由模糊变得清晰。

　　柯述严肃起来，十指如飞迅速敲着代码，觑了韩叶一眼道：“不要觉得我们是知法犯法，为了坚持某些所谓的狗屁原则，将人命至于不顾，那是愚蠢。你自己也说了，凶手现在情绪极度不稳定，极有可能再度作案，我们多浪费一分钟去走正常程序，就会有多一个孩子死于非命。”

　　韩叶开始整理数据，神色淡淡，没有丝毫纠结的情绪：“我是想说，凶手下一个出没的地点可能是河湾小区。不过看来是不必了。”

　　是的，韩亦的洞察力与逻辑分析能力超乎常人，大脑像是一台精密迅速的计算机，一眼就能将那些混乱的数据整合成有条理的数据表，第一时间反应过来那是一张课程表。
　　怎么会无法从昨晚那些推断中，判断出凶手的杀人动机。
　　而他，确然不会是循规蹈矩死守原则的人，所谓原则是为了社会秩序，而社会秩序是为了保护人民，他所做的并不伤害他人利益，不与根本目的相悖。
　　他只不过在维护社会治安稳定，保护公民人身安全，这些早已凌驾于那些所谓的原则之上。
　　她不是那么狭隘的人，唯原则是从，他和她都一样，真正的原则存活于自己无愧于心的最深处。

　　柯述抬了抬眼，瞬间又埋头：“你怎么知道？”

　　“根据大家搜集的资料，案情分析，三位死者是同一所小学的学生。第一位死者遇害于中青公园，而其他两位也都曾去过，三位死者生前曾于中青公园与其他孩子发生过摩擦。第一例是摩擦之后一个小时之内，死者身上没有玩具，凶手属于刺激之后冲动杀人。第二例，第三例身上有不属于死者的玩具，已属蓄意杀害，玩具是凶手为了诱哄受害者所为之。还有……第四位。”

　　柯述指尖一顿：“你……怎么不早说？”

　　韩叶没有抬头：“我昨天初到，上午发生命案，勘察现场之后，又寻访受害人家属，在外一天，晚上看完前两起命案的资料，弄清全部案情是十二点之后。”顿一下，望了望窗外的天色，一线薄光欲吐未吐，城市蒙昧，“根据凶手的作案规律，还来得及。”

　　上午七点半。
　　程山口朝阳小区再次发生命案，在将软件学院杨科，工程大学陈继和交通学校许进的档案传给韩亦之后。

　　案发地点不是河湾小区。

　　四五十米高的居民楼，楼顶缠绕着清晨的雾霭，地上一层的牌楼、桑拿房还未开门，招牌、锁链上覆着一层浅浅的水汽。

　　是一位晨练的老人报的案，他住在南区六栋，习惯一早坐两站公交去老年广场晨练，走到小区门口，听见小区垃圾站旁有动静，本以为是流浪狗流浪猫抢食，怕吓到小区的小孩，准备撵走，走近却发现是人的喘气和利刃刺插的声音，再一看就看见了行凶的一幕。
　　据老人描述，凶手穿着藏青色开衫卫衣，黑色裤鞋，由于凶手低着头，又被及时发现，慌张之中撞伤了老人，迅速逃跑。

　　这里和河湾小区只有一个公交站的距离。

　　接到报案，通知韩亦的时候，那边沉默，隐约听到一声撞击的闷响，然后他便掐断了电话。

　　韩叶和柯述赶过来的时候，韩亦正站在尸体前同简期之一起勘察尸体。
　　那时那孩子尚存一口气，睫毛颤了颤就彻底沉眠。由于及时被发现，凶手逃得匆忙，死者身上刀伤还较少。一个汽车模型散落在尸体一米远的地方。

　　四周防护的警察神色凝重，打过招呼之后，径直走向尸体。
　　简期之正对韩亦说：“死者死于受惊后心脏病突发猝死，并非刀伤或流血休克。”
　　听见脚步声，简期之抬头望了一眼，韩叶同他点头示意，他却仿佛什么都没看见，低下头做自己的事。
　　韩叶：“……”
　　柯述问：“为什么不让附近巡逻警察通缉？”
　　“他的衣服正反两穿。”韩亦站起身子，走离尸体几步，目光冷然，“我们去学校。”

　　七点五十，上班的高峰期。
　　路上车涌如潮，车子停在半道，路边几只桃花正艳。韩亦摇下车窗，火苗一窜，他就着嘴边点燃一支烟，左手搭在车窗轻扣。

　　韩叶发现他的烟瘾不是一般的大。以前在军队的时候，整天混在男人堆里，和他们一样的训练强度，很累很累，有时候甚至濒临死感，她也顺着大流开始抽烟放松，可是奇怪的是，竟然没有成瘾，离开那里，说不抽，就没抽了。
　　对于很多东西，她没有欲/望，说丢就丢，正如对某些事心存执念，时间再久都无法放下。

　　淡白的烟雾升腾，将他的眉眼模糊，夹烟的右手指关节有浅浅的伤痕。
　　韩叶调开视线。

　　车子慢慢挪动，柯述翻了翻手中的三份资料，问：“先去哪所学校？”
　　“工程大学。”韩亦和韩叶异口同声。
　　柯述：“……”心有灵犀？暗通款曲？

　　韩叶下意识瞟了韩亦一眼，他神色冷淡，没有多余的情绪。

　　手机恰好震动，她从衣袋拿出来，短信预览可看完是韩冽的问好，韩冽这个人在外人面前严谨沉稳，近乎冰冷苛刻的线条，那是长期带军所必有的刚硬。却独独对家里人格外在意，关心起人来面面俱到，还急性子，她知道不回复，下一刻他电话就会打过来，于是匆匆回了个“安”，又将手机放回去。

　　回复完，见韩亦没有解释的意思，她开口道：“你看看他们的自我评估。虽然在学校，他们都未担任过学生干部，成绩中上等，偶尔拿到奖学金，很少参加社团活动，这些经历极为相似，但，仔细看他们的遣词用句，可以发现，他们性格全然不同，杨科热爱运动个性张扬；许进沉稳自信，言辞间我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擅长什么，表达行云流水；而陈继内向甚至自卑对自我极端不认同，他的评估里没有一个‘我’字，没有特长，言语之间层次混乱，工作上，学习上，生活上种种穿插。”

　　“之前的河湾小区为什么会判断失误？”

　　开过红灯，车速迅猛。
　　韩冽的信息又发了过来：爸知道江城的连环杀人案，让你小心，自己一个人照顾好身体。韩叶马上回复：知道了，你什么时候这么啰嗦？点击发送之后，又补了一条：勿回。

　　韩亦透过后视镜扫了她一眼，将烟掐灭，接过话：“我们高估了他的情绪控制能力。”

　　韩叶收好手机，将车窗打到最大，依旧带些凉意的风，将一夜未眠的疲倦吹散不少。
　　没有规律没有计划的连环杀人案，远比计划周密复杂悬疑的连环案难办得多。这个凶手不像反社会人格没有计划性，却也计划性太薄弱，一旦触及情绪临点就会爆发，路上的孩子都可能是他的下一个目标。

　　“那他会不会继续行凶？”柯述说出自己心中的担忧，“但即使现在通缉他，也可能来不及。”
　　“不会。”韩亦语气笃然，几分沉瑟的意味，“八点，他有课，从这里到工程大学二十分钟，他还需要赶回学校换衣服。”
　　“如果他逃课呢？”
　　“不会，他孤僻胆小，却又十分在意别人对他的看法，逃课对他来说，是比逃税对你来说，更加让人焦躁不安的事。”
　　柯述冷哼一声：“不敢逃课，却敢杀人！”

　　八点二十五分。
　　教十一，313。

　　韩叶和柯述堵在后门，韩亦自前门走了进去。一百多人的教室里零零散散坐着二三十个人，大部分扎堆在两侧中间几排。他迅速寻找到，靠窗户那边第八排的一个黑色的身影，与前方的人中间空一排，十分没有存在感的位置。别人或拿着手机，或课外书，或交头接耳，唯独他手中不停的写，不停的抬头低头抄着老师PPT上的内容。

　　老师是个六十多岁的老人，乍看到韩亦还以为是迟到的学生，停下讲课内容，恼道：“你叫什么名字！今年《管理信息技术》平时成绩零分！”

　　本是埋首做自己的事的学生，乍被这一声怒喝吸引注意力，纷纷抬头，霎时轰然。
　　好帅！

　　陈继也抬头，一个幸灾乐祸的笑意还未晕开，就逐渐僵硬在嘴角。

　　那个高个子男人一件黑色衬衫，不显得单薄，头发微微凌乱，下巴还有青黑的胡茬，在冷淡的神色里，不显邋遢，眼睛深黑沉静，却又像有一团火，要将他的所有阴暗燃烧殆尽。

　　那是蔑视却又不尽然是蔑视，是怜悯却又并非怜悯，冰冷却又炽热，与他之前所有经历的轻视的，讥讽的，嘲笑的，假意同情的，全然不同，那到底是什么，他不懂，真的不懂。脑海中有无数画面迅速飞转，无数嘈杂的声音剧烈轰鸣。

　　“呲”的一声，水性笔在笔记本上划出一道深长的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