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颜祸》宛若如人

8、柒

　　今夕何夕兮？
　　搴洲中流，今日何日兮？
　　得与王子同舟。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
　　心几烦而不绝兮，得知王子。
　　山中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越人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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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夕何夕兮？
　　搴洲中流，今日何日兮……
　　“在吹什么？”
　　我放下卢沙，说：“昔日越人对鄂君子皙献歌，以示慕意，这便是那首歌，名曰《越人歌》。”
　　“明日你要献这首曲子？”茉苒杏目微瞪，问道。
　　我哂笑道：“若是我如此向晋王献曲，夫人们定要将我撕碎了不可。”顿了顿，我又说：“此诚为一条捷径，可我们都走不得。这么久我们都忍过来，又何妨多留那袁贼几日呢？”
　　“是啊。时日愈长，我心中愈恨，他日定要袁贼加倍还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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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次日晨，晋王率大公子存勖及嗣源、嗣昭、嗣本、嗣恩、存孝、存璋、存进、存信、存贤、存审十位义公子归晋王府。
　　是夜，筵席之上，晋王与各位公子敞胸畅饮，大谈战勒之事情。酒菜陈得差不多之时，曹夫人遣紊琇来传我上去献歌。
　　茅斋满屋烟霞，兴何赊，老梅看尽花开谢，山中空自惜韶华。
　　月明那良夜，遥忆故人何处也……
　　乐起，我吹着卢沙款款走入筵席之中。四周渐渐静了下来，我亦渐渐紧张起来，仿佛周身都犹如寒雪冰洁起来。
　　……青山不减，白发无端，月缺花残。
　　可人梦寐相关，忆交欢会合何难。
　　叠嶂层峦，虎隐龙蟠，不堪回首长安。
　　路漫漫，云树杳，地天宽……
　　偷偷瞧见上席伟岸的独眼男子左下，曹夫人正浅笑的看着我，方觉不那么紧张了。我一边吹着，一边还环视四周……
　　他——
　　竟是他！
　　那个年前赠我莲花灯、让我心浮不已的男子，竟然坐在右列之三。原来，他竟是晋王李克用的养子之长——义公子李嗣源。
　　见他突然抬首，我连忙别开了眼。心中似乎忘记了一切，唯有他……
　　……慨叹参商，地连千里，天各一方，空自热衷肠。
　　无情鱼雁，有留韶光，流水咽斜阳……
　　我收起卢沙，向上座晋王微微一鞠，婉声念道：
　　“思我美人，天各一方，欲往从之，不能附翼，与谁言欤？噫！离合无凭焉。”
　　又鞠一躬，我复说道：“恭祝晋王凯旋，得胜燕然。各位夫人夙夜心系晋王，玉娘斗胆奏《空山忆故人》，以解各位夫人之思。”
　　座上男子朗声而笑，对曹夫人问道：“这就是今日你所说，建丰之义女？”
　　“是。”曹夫人满意地望了我一眼，说：“亦并非义女，乃口中所唤罢了。若是老爷无异，妾身想复收她为义女。”
　　晋王深深地望了我一眼，沉吟片刻，方才道：“孤之无异。”
　　曹夫人向我投了一个眼色，我便忙跪下磕头，“玉娘何得何能，得以修千世之福，今生乃有晋王、夫人之义父母。玉娘叩谢义父、叩谢义母。”
　　晋王又笑了起来，一边唤我起身，一边说：“孤有嫡、义十子，却无一女。得此女乃孤之幸矣。”尔后言要曹夫人赏赐我些什么。
　　我再次叩谢后便退下了。临走之时，见曹夫人对我笑，心中却徒增一份寒意。
　　原以为曹夫人只是一纤纤弱女子，羸懦低顺。现在才明白，能常年难伴晋王左右却未曾失宠，在这晋王府中独占名副其实的正王妃之位，岂是一“弱女子”可办到的？
　　本来大公子存勖也是晋王收的义子，却有一日，酒醉后的晋王竟对席上众人说：“亚子非为孤之养子，系私子也。孤未尝畏之于天地，唯惧此子相认矣。”酒醒后才知道自己酒后吐出了大秘密，于是半月后明媒正娶了曹夫人，还存勖公子“大公子”的名分。翌年，曹夫人又生二公子有渥。所以晋王虽有许多儿子，却只有存勖公子和有渥公子为亲生嫡子，其他皆为义子，王府中人皆称为“义公子”。
　　我顺眼扫过晋王正室王妃韩氏，一声叹息微不可闻：“如果，有那一日我亦不得不坠陷这片污泽，我定然不会如你这般无能。”
　　夫，那是所有活得悲哀的女子们的天。纵使不爱自己的夫、憎恶这片天，亦不能让这片天厌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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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晋王与各位公子们在王府中停了三日罢了，今日是最后一日。那梁人好战善战，晋王他们一刻也得不了松懈。
　　“你是小姐了，还要献歌么？”
　　“裳榆，你还真当我是晋王府的小姐呀？”我仔细地收拾着发髻，冷冷哼道，“‘小姐’，不过是有名无实的两个字罢了。哪天我说错了句话、逆了哪个的意，我的‘义父’、‘义母’一个不悦便收了这两个字，我就什么都不是了。”
　　她不说话，茉苒也是。我起身整理腰际的紫黑腰带。忽然听茉苒说：“晋王日前赏赐的黑玉很配，你戴么？”
　　我望着铜镜中的自己，嘴中呢喃：“黑玉——黑珏。”不禁有些发怔……
　　那日的月亮别样的圆。皎皎月光下却只有我一人，手中的黑玉有些温热。我坐在篁林中，远离那份喧嚷与嚣闹。晚风撩鬓，我这才觉得自己是多么的孤寂。一遍一遍，我都不知自己的嘴中在哼唱着什么。我摊开手，泪水如珠，落在了黑玉上。它，是我的名份。
　　忽然晚风骤冷，竹叶飒飒。我仰起头，看到连月都掩入了晦暗的云霭之后。忽然仿佛听见遥遥歌唱：
　　汉皇重色思倾国，御宇多年求不得。
　　杨家有女初长成，养在深闺人未识。
　　天生丽质难自弃，一朝选在君王侧。
　　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
　　我心中大骇。虚无缥缈的歌声萦耳不绝，字字句句犹如血泣。
　　……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
　　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
　　我大呼“是谁？”将那“绝期”二字生生掩没。忽然手心烫得灼人。这是晋王的赏赐，我不敢丢手，只能继续捧着。似乎有女子的吟吟笑声，然后又是嘤嘤幽泣。这是恨天怨地的咒骂，是不甘、是不屈、是不愿意后悔……我感受到了什么！
　　眼前忽然如火通明，耀眼的光使我无法睁眼。然后，我看到了她——
　　她很美，轻纱罗裙裹不住她身姿的曼妙。鬓发慵绾，一双柳眉似蹙又似笑，眉宇间尽是绵延的幽怨。
　　我看到她鬓上的步摇、发间的凤钗，有些发楞。她是那么美，美得天地骤暗、万物失色，美得我无法挪开眼。她似笑非笑，说：“‘杨花开、李花落’，就算我死了，他李唐王朝还是逃不过。衰矣、败矣。隆基，你可悔否？”
　　我自是惊骇万分，声音也喑哑非常，“你……是谁？”
　　她嘴角含笑，深深叹息是叹不尽的悲凉。“我是——杨玉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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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裳渝推了推我，说：“玉娘，想到什么了，竟如斯出神。”
　　我拭了拭眼角，只说：“没什么。”
　　屋里一下子静了下来。
　　我对着铜镜将装画好，才不着感情地说：“裳渝、茉苒，你们可知这黑玉名曰‘黑珏’，是唐明皇宠妃杨贵妃的遗物？”两人听罢，纷纷倒吸凉气。我却是镇静，说：“晋王赐我这佩玉，大概是想再有一个‘杨贵妃’吧。”
　　余下的只有三人埋头的哭泣，只是——我没有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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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夜。
　　我一身紫纱翩跹，舞的却是士舞、唱的却是战歌。整整铁马兵戈、烈烈马革裹尸，我无心与此。我只是恨，恨那席间的袁建丰，我要的是有一日他的死。恨气如此，我歌舞间的豪气亦是如此。
　　歌罢，我说：“愿义父西逐天狼、早日凯旋。”
　　晋王对我着实满意，连呼三声“好”。他见我有些倦怠便未让我就宴，早些歇息。
　　我茫然无知，竟独自走到了篁林。不知自己陷入这“独坐幽篁里”的孤寂中有多久，我定是没有王摩诘那份“弹琴复长啸”的豪情，不过是求一份“明月来相照”的清静。只是，连这份清静也是难求的。
　　突然听到有窸窣的人声，未免麻烦，我便躲到了竹后。见一人手握酒壶，倚着石台而坐。那身影竟是有些熟悉。忽听他举杯长啸：“其王侯宁有种乎？非得势小人耳！”我一惊，竟是嗣源义公子。
　　身边似乎有什么怪声，我低头一看，竟是一条茶色大蛇。我双眼一闭，忍不住恐惧惊呼。再睁眼时竟已经落入了一个人的怀抱。那蛇早已钉死在三寸处的竹枝之下。他热热的酒气扫过我的发鬓，我不由一下子红了脸，连忙推来了他的怀抱，却不慎跌在了地上。
　　静默片刻，嗣源义公子竟朗朗大笑起来，将我扶起，说：“呵呵，好久不见啊！”
　　我心中微微一颤，他竟然还记得我。
　　我与他同在石台坐下，他说：“你的歌唱得真是不错，可愿再唱上一曲？”
　　他什么也没有问，只是要我唱歌。我看他俊朗的脸庞，有些醉酒的晕红。想他方才的高呼、忆他苍劲飘逸的行书……心中有说不出的痛：其实，我们同是寂寞人。
　　今夕何夕兮？
　　搴洲中流，今日何日兮？
　　得与王子同舟。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
　　我娓娓唱来，却不敢看他。等了这么久，今日终于可以对他唱了，他可知我？
　　……心几烦而不绝兮，得知王子。
　　山中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唱罢，他只是目不转睛地凝望我。我将头埋得更低，只是说：“终有一日，义公子可得以如愿。”
　　他只是笑，爽朗的笑声萦迂在篁竹之间，久久不绝。
　　“玉儿既是说之如是，我嗣源定会有朝如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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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今夕何夕兮？
搴洲中流，今日何日兮？
得与王子同舟。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
心几烦而不绝兮，得知王子。
山中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越人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