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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物是而人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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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场庆功宴从沉沉黄昏一直持续到月上柳梢头。
殷承言一直在同霍云鸣讲起他前些天游历棠州的趣闻,霍云鸣听得滋滋有味,连连点头。
霍长君出身布衣,开设武举之后,霍长君夺得榜眼,一个无权无势的人便被派往了边疆,镇守沧城。
其妻庄如琴和其子霍云鸣一直呆在平阳,靠着霍长君那点微薄的俸禄,日子过得不算富裕,粗茶淡饭,也算挺过了这么些年。
霍云鸣此人年纪轻轻便有一身好武艺,但因霍长君身份卑微而不得赏识,平阳王城的皇孙贵胄也不愿与他多有往来,只有殷承言一人对霍云鸣赞赏有加。
所以霍云鸣亦把殷承言当长兄看待。
现在霍长君平步青云,成为了侯爷,赶着巴结的人不少,霍云鸣嗤之以鼻。
平阳正芳春,月华如水,波波入堂来。
容杳进来时,还是故人样,只是一向清俊的容颜有了稍许不羁之气,一纸折扇抵于胸前,步伐若云静,一双眼睛淡如墨,嘴角一酌春风浅笑。
比起殷承言的翩翩儒雅,容杳有些许不同,却又让人说不出哪不同。
众人起身,皆拜道:“参加凤泽王。”
“免礼。”容杳点了点头,“今日既为霍将军的庆功宴,不必拘礼。”
霍长君再拜,请容杳上了贵座,直到乐声再起,众人才稍稍放松了些。
这些年,那个曾经以一敌百英勇无畏的凤泽王尽情放纵沉迷声乐之中。
去年容杳就为了买头牌瑶瑶姑娘一夜而包下了整个品香楼,气得礼部尚书进谏公宣王,言其不知检点、轻视礼度,公宣王也再难包庇他,只得罚他禁足三个月,断了俸禄。
谁知这容杳还不思悔改,流沙国派使节来送十个美艳的舞姬,也让他尽数讨了去,在王府里豢养着。
好好的凤泽属地不回,死活要赖在平阳,直言不讳地说平阳的女子最娆。
各路名流人士对他是唯恐避之不及,生怕沾上他,累及了名声。若不是公宣王念及手足之情,怕是早就被削去了凤泽王的名号,贬为了庶民。
霍长君忙不及要寒暄几句:“劳您大驾来寒舍。”
容杳一旁的婢女给他倒了一杯美酒,容杳执起酒杯,在婢女的眼前转了转,邪邪的一笑,直看得那婢女红霞满面。
霍长君见他一门心思都在那婢女身上,有些尴尬地咳了一声。
霍云鸣开口讽道:“凤泽王真是艳福不浅,到哪都有倾慕者相随。”
“真名士,当风流也。”容杳倒也不谦逊,饮了一口酒,便将酒杯放下,有些慵懒地靠着椅子,右手抵着下巴,看了一眼霍长夙。
半晌,容杳才道:“这不是长夙么?竟长这么大了。”
既然被点了名,长夙也不得不起身再行礼,只说:“凤泽王,久违。”
“恩,客套的话倒跟霍将军学得不错。”
容杳什么时候变得这样咄咄逼人?长夙没有回答,沉默以待,便将此页揭过。
气氛变得有些奇怪。殷承言有意解围,落落大方地问:“前些日子听闻凤泽王得了一对南海玉如意,不知凤泽王能否让承言赏玩一番?”
容杳说:“那对如意算什么稀罕物,你要想看,孤差人送你了。”
这是在暗讽殷承言少见多怪吗?殷承言面色未变,反而连连道谢说着“恭敬不如从命”,像是未听出他话中的讽刺。
长夙轻笑说:“殷公子刚讨了几枝醉芙蓉,现又得了一对玉如意,怎么什么样的物什都能入了殷公子的眼?”
殷承言摇了摇扇子,说道:“各有各的好处。醉芙蓉开得盛,带着香气;玉如意精美,意蕴吉祥。恩,这两样都是好的。”
过往那么多来客,只有他一人看中了圃子里的醉芙蓉;凤泽王弃之如敝屣的玉如意,他却惜之如宝。
这两样东西都不见得好,好的是殷承言。
长夙寡言,但殷承言最不惮言谈,又将话题引到前几日他收藏的画作,似乎长夙在这方面也颇有见解。
殷承言谈到一水大师的《一蓑垂钓》的好,但长夙不认同,硬说那副作品是一水大师的拙劣之作,殷承言便提及明日要同她一起鉴赏,长夙想都没想就应了下来,这样的爽利倒让殷承言有些赧颜。
霍云鸣不懂这些,却在一旁听得乐呵,尤其是见一贯端然如水的小姑姑妙语连珠似的争论不休,又见一向光风霁月的殷承言也有羞赧之时,心中生了几分快意,笑得越来越暧昧。
“啪——”精美的酒杯落在地上摔成了碎片,惊得堂中人心一颤。
打碎了一盏酒杯无事,有事的是打碎酒杯的人,所有人都将目光集中在容杳流血的手掌上。
容杳悠悠叹了一口气,“端端地成了伤人的东西,可惜了一杯美酒。”
身后的婢女惊慌不安地跪了下来,请罪道:“是奴婢服侍不周,请凤泽王移步,奴婢这就请大夫帮凤泽王处理伤口。”
堂内哑然无声,都静默等待凤泽王发话。
“不必了。”凤泽王起身,声音不似方才清淡,添几分怒气,对霍长君说,“无大碍。饶是女子心细些,能不能请长夙帮孤包扎一下?”
话语刚落,众人倒吸了一口凉气。这话里的意思,任谁都能听得出来。
那个婢女赶紧请道:“奴婢尚懂一些歧黄之术,还是让奴婢为王爷处理吧。”
容杳拢了拢手指,被酒杯划破的伤口渗出血来,声音更冷了,“就凭你这卑贱之身,也有资格碰孤?”
一句话说得那婢女肩膀忍不住地颤抖,呜咽像是哭出声来。霍长君相信容杳绝对有本事搞砸这场庆功宴,只得硬着头皮看向了长夙:“长夙…”
长夙没有拒绝,敛裙起身,作出请的姿势,欲将容杳引向内厅。容杳对霍长君淡淡道了句“失礼了”,便同长夙走进了内室。
尴尬至极的场面终因长夙而化解,想起容杳方才那一句不冷不热的话,霍长君不禁感慨万分。
犹记得那年武举开科,霍长君一举夺得榜眼。
容阳王设宴为前三甲庆贺,他醉意上头,恐在王上面前失仪,便由侍卫跟着跑去御花园醒酒。
明月清风影婆娑,盛开的桃花飘出清雅的香气,池塘中活水咕咕翻腾出水花,数条锦鲤听见脚步声便嗖一下窜向了各处,消失在月色之中。
这样的美景,仿佛这整个世界都澄明了。
悠扬的笛声蓦然响起,却不让人觉得突兀,仿佛那样的曲子就是融在这里的。他循声望过去的时候,便看见那个人半倚在桃花树树干上,风起于彼时的水月,彼时的人。
紫袖翻出里子还纹着精秀的泷泽兰花,身影清俊如天地白霜。恍惚间,霍长君以为自己误入了仙境。
旁边的侍卫知道霍长君是刚入宫,自不识得此人,率先行礼道:“公子杳。”
一句点醒,霍长君这才从惊着行礼。
容阳王的四公子姓容,名杳,字半寒。
容杳仔细打量了一番霍长君身着的榜眼袍子。他不紧不慢地抚掉肩头的落花,理了理周身的衣袍,将玉笛收了起来,朝着霍长君拱手躬身行礼,声音缓缓如夜里盛开的优昙,沉静地吐露着芬芳:“恭喜。”
霍长君一介武夫,又以榜眼中榜,文人尚轻之,更何况这王孙贵族?被公子杳如此郑重地行礼恭贺,霍长君显然有些措手不及,赶忙道谢。
霍长君微微握了握手中的杯子,看着倒映在酒水中的影子,半晌没说上一句话。他觉得,与容杳的初见之景,仿佛已如隔世了。
霍长君原以为容杳不介怀所谓的身份等级,毕竟他曾以公子的身份对他行了最尊贵的礼,可如今却不同了。那婢女只是想为其处理伤口,言语间也多有恭敬之意,可却遭其唾弃和轻视。
月下清风依旧,闲花凡草如故,人却不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