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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7、庭院深几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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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夕将近,月如霜。
黄昏后,夜色沉,积雪消融,月与灯依旧。有一个半大的小女娃扎着两个冲天髻,脸蛋圆滚滚的,穿着花布衣裳,笑得极其可爱。手里掂着一盏鱼灯,一手又攥着几块蜜糖,蹦蹦跳跳得极其乐乎。
连天的红灯将冰封的望月河映得好似银河星汉,在雪后的冷天中起了繁华的暖意。
从月拱桥上缓步走下来两个人。公子翩翩胜松,锦缎子白袍,冰玉冠墨发,面容温若玉,身段雅似仙。女子亦是好样貌,朱唇皓齿,面胜芙蓉,一袭绣了金丝的粉衣襦裙,说不出的娇艳动人。女子外头拢着黑色的大氅,是男衣样式,想必是她身边公子的了。
公子是殷承言,女子是晋兰。
两人挨得很近,殷承言容色素淡,看不出情绪。倒是晋兰十分的雀跃,东张西望,围着殷承言说个不停,拉着他看向了望月河两岸的红灯。
方才拿鱼灯的小女娃蹦跳着从他们身边飞过,晋兰回头望了好久,笑着对上了殷承言的眼,问:“承言,你可喜欢孩子?”
殷承言愣了一下,轻轻点了点头,说:“喜欢。”
晋兰笑道:“那便好。”她的眼波流转,满满的全是喜悦,又说:“好不容易能出来一趟,我听说殷伯父喜欢书画,我晓得城东有一家翰墨轩,不如我们去瞧瞧?”
殷承言轻道:“你知道,我今日出来是为了去凤泽王府的。”
晋兰的声音低了,“我自是知道的,但现在天色已晚,你再去,似乎不大方便。”
殷承言的语调极其平缓:“没有什么不方便的。”
夜落凄风。晋兰低眉,然后缓缓勾笑,道:“我哥哥与凤泽王交情颇深,临近除夕,我也当去拜访一下,我们便一起去吧。”
殷承言沉默良久,似乎在认真考虑她的提议,然后说了一句:“也好。”
泼了墨的夜,蔽月笼星。两人来到凤泽王府的时候,便见一队接一队的侍卫将王府围了个水泄不通,守卫森严。
殷承言请示守门的卫兵:“殷承言想求见凤泽王,烦请通报一声。”
“对不起,最近王府不接待客人,大学士请回吧。”卫兵面容庄肃,回道。
殷承言坚持:“麻烦您通报一声。”
卫兵道:“这是命令,我们也是按照王爷的意思…”
卫兵的话还没说完,府内就传出来一片喧嚷,卫兵统统亮出了长刀。
晋兰见势挡在了殷承言的面前,手中竟然握着一把鞭子。晋彦有一身好武艺,晋兰也会些,虽不如她哥哥那般精湛,但关键时刻保命还是可以的。
那只黑影的速度极快,就像鬼魅一样飞了出来,格挡了士兵阻过来的刀,转身狠狠将门外的士兵踹了回去,那士兵不偏不倚正好砸上了追来的单明。而后是紧随而来的双珠,不由分说,手中的丝线已经飞了出去。
那一把短剑从那黑影手中翻出,挥出弧形的冷光,将丝线斩断,但也被这一招式缠住了脚。
寒夜生辉,云松轻冰散。
从黑影身后突然出现的是容杳,翩然白鹤,黑氅笼了半天的星辰,在冷冷的月色下,落风扬起他的黑氅,依稀可见那殷紫色的衣袍。深邃幽深的眸子在这夜中尤其的锋利,手已经捉住那只黑影手中的短剑。
可容杳握得,是剑刃。双珠和单明两人已经都收了势,均震惊地看着两人。
晋兰看见那黑影顿了手,蓦然松开了短剑,从容杳身边跳开。
容杳握着剑刃的手没有松开,鲜血顺着剑刃像小溪一样流淌下来,抬起的眸已寂如死潭,竟看不出任何情愫。
借着月色,晋兰终于看见那黑影的样貌。
身上的夜行衣裹着玲珑而灵巧的身段,墨丝已经被绑起,空灵独秀,煞是俊俏。乌黑的瞳仁清辉冷然,唇紧紧抿着,即便这夜风如此清寒,却也抵不过她染霜的容色。
这张脸,晋兰再熟悉不过。殷承言也惊得僵直了身子,唤了声:“长夙。”
失了短剑,霍长夙又从袖中滑出一把匕首,缓缓拔了鞘,刃身发出极其凄厉的嘶鸣,在这寂静的夜中异常刺耳。
霍长夙看着容杳,冷声道:“不要再过来。”
容杳手中的短剑咣当掉在了地上,从他俊极的眉眼中勾起一丝无力的笑,连声音亦是如此:“夙夙,跟孤回去。”
霍长夙亦将匕首换了攻势,“容杳,你没有资格关着我。”
容杳朝着她慢慢走了过去,霍长夙大喊了一声:“你别过来!”可容杳的脚步依旧没有停止,霍长夙锁紧了眉,稍稍侧身,怒气已经席卷而来,她轻点脚尖,以匕作剑,冲着容杳就刺了过去。
容杳没有躲,反而正了身子,迎上她的攻势。
单明和双珠惊极大喊:“主子!”
那把匕首刚刚触及到他的衣衫,险险停住。容杳睁开眼,看着她苍白的脸和颤抖的唇。
半晌,容杳苦笑了一声,然后轻轻抓住了她的手腕,夺过了她手中的匕首扔在了一旁,说:“夙夙,你还记得么,这是孤送给你的匕首。”
“容杳…”霍长夙失了所有的凌厉,“不要拦着我。”
容杳的手轻轻一带,就扯她撞入了胸怀。长夙闻到了他袖中飘出淡淡的香味,然后听见他伏在她的耳边,说:“夙夙,你只是累了。”
长夙抓紧了容杳的衣衫,眼前泛黑,身子一点一点瘫软下去。容杳宽大且有些粗糙的手掌捧住了她的腰,然后将她横抱在怀里,低头用脸颊碰了碰她发凉的额头。
灯辉辉,月微微。即便外头灯岚流光,灿然如霞飞满天,却与凤泽王府无关。
单明走过来,将容杳方才卸下的短剑和匕首统统收走。容杳到府门口便看见了殷承言和晋兰二人,可眼睛却没做丝毫停留,抬脚便走向府内。
殷承言喊住了他:“凤泽王。”
容杳的声音很是疲惫,迟迟转眼看向殷承言,“凤泽王府闭门谢客,大学士请回。”
“长夙怎么了?”殷承言看着在他怀中昏迷的长夙,不过是数月未见,她真得消瘦了不少,抑着怒火,他质问道,“你就是这样待她的?”
容杳懒懒地对道:“这是孤的家事,轮不到大学士来插手。”
“她是个好姑娘。”殷承言眸色幽深,“我来此,只是希望你能好好待她。”
“她的好,孤比你清楚。”容杳看了一眼晋兰,说,“晋小姐也不差,孤希望你能好好待她。”
晋兰在一旁,海棠鞭被她紧紧握在了手里,白秀的手指甚至都有些发烫。纵然她在殷承言面前能忍受他的折辱,却也忍受不了他时时刻刻关怀别的女人,更何况还当着凤泽王的面。
她极力维持着自己内里的傲骨和面上的平静,挺直了腰,对上容杳的眼。可容杳的眼睛里没有嘲笑之意,仿佛是真心希望殷承言能如此。
殷承言看了一眼晋兰,冲容杳施了一礼,淡声道:“晋兰是我的妻,我自会待她好。”
像是一块沉石砸入了晋兰的心,足以激起千层浪,晋兰甚至没有敢看他。
冷月脱出了云层,入骨的风拂动了松树,清霜落地,疏影空明。
容杳将视线收回,只淡淡说了句:“送客。”
殷承言没有再强求。霍长夙离开霍府而入驻凤泽王府一事,他也听了个大概。既然凤泽王能为了消长夙心中的愧疚之情都肯大费周章,他没有理由去伤害她。
凤泽王府的朱门被死死地掩上,卫兵又将刀收回,立在身侧,警惕地打量着周围。
如此也好了。殷承言长而缓地舒了一口气,将目光凝在晋兰身上,秋华朗月流转,说:“我们回去吧。”
“你还没有同她说话。”话刚从口中出来,晋兰就有些后悔,她巴不得殷承言永远不要见霍长夙。
殷承言淡淡地笑了声:“见了人就好,她和凤泽王的事,我实在不便插手。”
她的心思根本不在这个问题上。终于,她鼓足了勇气,说:“你方才…说得话是真的吗?”
殷承言伸手摸到她手中的海棠鞭,晋兰虽疑惑,却也交给了他。殷承言一手拿着鞭子,一手握住了晋兰的手,同刚刚过月拱桥一样近。
晋兰侧首看着他稍稍坚毅的侧脸,听见他说:“不记得哪句话了,可我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真的。”
“你不必骗我…”晋兰顿住脚步,低了眼,“我…”
“我这辈子就骗过一个人,那也会是最后一人。”殷承言也停下了,拦过她的话说,“晋兰,王命不可违,我会娶你。”
“反正也是我一厢情愿。若你真的不想同我在一起…殷承言,我可以悔亲,同你们殷家一点关系都没有。”
殷承言笑笑说:“说什么呢?不知道你说的那家翰墨轩打烊了没有,我们去看看?”
晋兰微愣,呆木地回答说:“好。”
殷承言眼角生笑,握着晋兰的手更紧了一些。
知道长夙得容杳之心,殷承言多日悬着的心也终于落了下来。但看长夙方才的功夫,他知道他一直认识的霍长夙并不是真正的霍长夙,也许只有凤泽王真正适合伴他一生。
他没有什么可后悔的,一切事情也来不及后悔。
王上谕旨下来那一刻,他木然地接了旨。两个从未相知的人凑在一起,怕是怎么都不会开心,纵然晋兰现在是开心的,那以后呢?
可殷承言活得光风霁月。纵然他不觉得开心,却也不会因此随意践踏晋兰的心意。
既然这已经是注定的事,他们两个人实在没有必要互相折磨。
殷承言指了指一家店面外头挂着的鱼龙灯,说:“鱼龙灯,你见过这些小玩意儿吗?这要比刚才那孩子手中拿着的大上很多。”
晋兰许久才记得搭话,有些语无伦次:“恩…没有…我爹爹不喜欢我玩这个,说怕失火。”
殷承言说:“上元节的时候定要买盏花灯的,到时候在外头做个风罩,题词或者作画都可以。”
“你会自己做?”
“学过,挺有意思的。”
两人并肩而行,渐行渐远,声音也越来越渺远。
除夕近,彤火连天向晚,流霞绯转,纵十里风,吹不开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