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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终难消心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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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舟上的酒瓶东倒西歪,酒味漂浮在空气中,掺着沁人心脾的荷香。
容杳端坐着,水波倒映在他的眼睛里,波光迷离。长夙伏在他的腿上,已经沉沉睡去,脸色还有未褪去的潮红,还有隐隐的泪痕。
知道霍长君回不来的消息,她喝得酩酊大醉,然后伏在他的腿上,低低地哭泣,直到睡着。
容杳记不得到底有多久没有见到她的眼泪了。
容杳低了头,脸上有浓浓的阴影,好似化不开的浓墨,再难看到他的真容。他俯下身,极其小心谨慎地在她的唇角上吻了吻,然后又吻去她脸上的泪。
刚刚她无助而悲戚的声音仿佛还萦绕在耳边,她小小的身子蜷缩在他的腿边,看着皎皎的月亮,眼睛如死潭,说:“扶倾,我杀了人。”
她低了眼睛:“六年前因茯苓山一战断送的人命,都是我的罪…”
六年前容杳隐居凤泽属地,过着闲云野鹤般的生活,可沈赐又怎会让容杳好过?沈赐抓了茯苓山那么多士兵,让霍长君伪装成节节败退的假象,无非就是想逼容杳出手。
霍长夙早就知道这一切,也知道去茯苓山打猎就是一条不归路,可她就想见见沈赐的样子。她要将沈赐的样子刻在心上,刻在骨头上,直到她杀了他的那一天才能忘却。
就算她不供出粮仓的地点,沈赐也会知道,可她没有办法不愧疚,那些人的死,跟她脱不了关系。
“你说庄如琴和霍云鸣该怎么办…”
“可霍长君杀了我爹…”声音微微颤抖,就像荷叶上捧着的雨珠。
她紧紧抓住了他的衣角,“爹爹他一定不愿意我为他杀人,可是我没办法…”
“我好害怕…”
她将脸埋进手里,泻出的眼泪湿透了他的衣衫。
容杳的手指轻轻抚过她额头上凌乱的发,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怪不得她不喜饮酒,她怎么可能轻易露出这样软弱的一面?软弱得好像一句话都能把她击溃。这些年的胆战心惊,让她害怕得想哭,却只能借着酒醉。
容杳轻轻将她抱起,从自横渡的小舟上跃到岸边,长夙只是轻轻皱了眉,往容杳的臂弯处窝了窝,又沉沉睡去。
容杳低笑,那笑容却在片刻后僵住,她的那些话在他脑海里挥之不去。
当年,若不是他执意要留她在身边,她应该会快乐很多吧?
可即使是再有一次机会,他也会做出同样的选择。利用他也好,依附他也好,只要她在他身边,做什么他都愿意。
翌日清晨,残絮送春,雨后暑气微。
长夙醒来,伸手去挡跌入眼睛的阳光,良久,她有些茫然地环顾了一周,确定自己已经回到了霍府,床头系着一个香囊,闻不出是什么香气。
长夙脑子里有些疼,胃里烧灼得难受,似乎有一口酸水要从喉咙里翻出来。
“姑娘,你昨日是到哪里去了?”尽欢端了盆水进来,见长夙已醒,便问道,“我昨日睡得沉,姑娘是什么时辰回来的?”
长夙不欲回答,又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里衣,又问:“昨日是你帮我褪的衣服?”
尽欢将一件水粉色的衣衫递给长夙,摇摇头说:“不是啊。”
长夙黑了脸,她大概能猜到是谁能这样不动声色地把她送回府,亦能猜到是谁能这样没皮没脸地脱她的衣服。
醒了醒神,长夙起身时碰到了床头上的香囊,她问:“这是什么?”
尽欢顺着长夙视线的方向看到了床头的香囊,解释说:“这不暑热快来了么,霍少爷让奴婢给姑娘床头系个驱虫的香囊,免得姑娘夜里睡不安稳。”
长夙敛眉,疑道:“云鸣?”
“大清早地就听见你召我,”霍云鸣站在门口,却不曾进来,满腹的牢骚,“昨夜你来府竟也没人瞧见,若不是尽欢闻见你满身的酒气,前前后后地服侍你,你今日醒来可就没那么好过了,酒的后劲儿可大!”
尽欢谦道:“是霍少爷催人送来的醒酒汤,得知姑娘喝下才肯去睡。”
长夙手指骤紧,“都说你的功夫极好,却没真正领略过,你愿意跟我比试一场吗?”
霍云鸣倚在门框,笑道:“舞剑和使剑可不一样,你那些花招式招架不住真功夫,别再误伤了你,回头娘亲又要斥责我。”
“我曾跟着哥哥学过几招吗,何况只是比试而已。”长夙走到柜子前,从深处翻出了一把短剑,走过霍云鸣的身边时,眼里有些冷,“你敢不敢?”
霍云鸣看她来真的,心想陪她练练也无妨,便让尽欢取了自己的长剑来。尽欢很快就拿来了,奉给霍云鸣。
霍云鸣接过就扫出一剑,似乎带着澄明的剑气,翻出的剑花也极其潇洒。
霍云鸣说:“我不喜用剑,不够霸气,若有朝一日我真能上战场,还是长枪好使一些。”
霍长夙知道他这一生都没有上战场的机会,尽管这一切都不是他的错。
一股莫名的怒气让长夙的眼愈冷,拱了拱手,带着冷光的短剑从半空中划着圆弧穿了过去,潋滟了半江的寒气,才有这样冷厉的剑锋。
霍云鸣躲闪不及,撕啦一声,袖子便被扫出了一个大洞。若不是那剑及时收了梢,可能就要皮开肉绽了。
“姑姑?”霍云鸣错愕不已,惊恐地唤了声长夙。
他从来都没有见过这样的霍长夙,眼睛里漫卷着铺天盖地的杀气,一手剑也没有往日的花哨,每一招每一式都直指要害,不带一丝一毫的留情。
长夙立身,袖子半遮手,缓缓擦过短剑,声音没有了往日的清灵,尽然冷意:“怎么,你躲不过?”
霍云鸣觉得此时的她真是莫名其妙,带上了怒意,“你可是我的小姑姑!我若伤了你怎么办!”
“战场之上无父子,更何况我与你无缘无故。”长夙冷冷的语气里带上了嘲讽,“就凭你,也能伤我?”
霍云鸣怒极,“姑姑,莫不是昨日的酒还没醒,才让你今日这般态度!”
长夙将短剑横于胸前,改为用匕首的姿势,一双眼睛映在剑上:“霍云鸣,拿出你的真本事来!”
霍云鸣虽敬长夙为长辈,可说到底,长夙与他同岁,这样的挑衅实在让他难忍心中怒气。他手中的长剑泠一声如水花撞石,剑身微微颤抖,霍云鸣起了杀招,提剑便冲了过去。
长夙俯身游了过去,灵巧的身影已经与其拉开距离。
呵,好快的轻功。
霍云鸣危险地眯起了双眼。究竟是他一直低估了霍长夙,还是霍长夙隐藏得太好?他没想到,霍长夙居然有这样好的功夫。
双方来回过了几招,霍长夙以剑为匕,出招的角度极其刁钻,每一招都咄咄逼人,霍云鸣应付得有些吃力,但后来似乎就摸清了长夙出招的方式,躲起来开始变得得心应手。
霍云鸣的速度极其地快和准,他右手执剑冲过去的,料准了长夙会找他左边的空档闪躲,届时只要他够快,一记剑风扫过去,便能扼住她的喉咙。
可是她没有躲,没有闪,那把长剑不偏不倚地没入她的肩头,一声皮开肉绽的闷响,却让人心惊肉跳。
“姑姑!”条件反射般地,霍云鸣抽回了剑,鲜血在她的肩头晕开,如一朵绽开的血色茶花。
长夙缓缓蹲下来,皱眉闭着眼,一手捂着肩头,鲜血顺着指缝流落。
“你先忍忍。”霍云鸣急着喊,“尽欢!尽欢!哪去了!”
长夙的身体忍不住的颤抖,紧抿着双唇,将痛苦的呻吟咽下,随之大口喘着粗气。霍云鸣将她扶到青石桌旁坐下,惊慌失措地不知该如何是好。
“长夙!”
殷承言来了,后面跟着一路小跑过来的尽欢。尽欢看见霍长夙殷红的肩头,惊得大叫了出来,“小姐!你这是怎么了?!”
霍云鸣急如热锅上的蚂蚁,冲着尽欢吼道:“还废什么话!去请大夫!”
殷承言上前,伸手想要查看长夙的伤势,却被她避开。
和长夙置气归置气,霍云鸣本无意伤了她,心中愧疚万分。这种愧疚在看见她这般态度之后,全然转化成了愤怒,吼道:“你今天是怎么了?!就算同我生气,也不能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啊!”
殷承言在旁边愣住了,都忘记收回自己落空的手。
长夙疼得厉害,那种刀锋入骨的冷痛从肩头开始扩散,她的整个右臂都快没有知觉了,加上极其腥气的鲜血味,一切的一切都让她反感至极。
殷承言神色恢复如初,轻声说:“再忍一会儿,一会儿就不疼了。”
“你又没受过,怎么知道不疼!”从长夙喉咙里发出来的声音,有些颤抖和嘶哑。
一句话堵得殷承言哑口无言。确实,他从未受过这样的痛,看长夙极其痛苦的样子,若可以,他恨不得疼的是他。
可他除了看着却不知道还能做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