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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往事不堪记 ...

  •   长晚灯灯芯微微燃响,飘出一丝若有若无的青烟,琉璃盏散发浓郁的紫罗香。

      淡紫色的纱幔有隐约的影子,朦胧的却也是真实的。纱幔后传来断断续续地咳嗽声,原本是轻轻地干咳,不一会儿便咳得厉害,似乎要把五脏六腑呕出来才肯罢休。

      煞白而瘦削的手指从纱幔后伸出来,摸到床榻旁边圆椅上放着的药瓶,贺颜仰头猛吞了几粒药丸,胸口剧烈地起伏,喘了好久才慢慢平复下来。

      贺颜想,若是高知鹤还在,那该有多好。高采薇不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他也不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满身的病痛,还有沾满鲜血的双手。

      第一次见高采薇的时候,她抱着满满一怀紫色的天竺葵,那张小脸儿都盈满了花开一样的粉红。一蹦一跳地窜入了厅殿,挂在门上的风铃似会通报,清扬泠泠响声。

      “爹爹,我回来啦!”清脆的声音好似春日里的黄鹂鸟,婉转地不得了。她将天竺葵插在青瓷里,又从殿内摆置的绿池里捧了一汪清水,惊得睡莲都醒了,又蹦蹦跳跳地将水洒在花上。来来回回地,忙得不亦乐乎。

      “好了,回来了就消停会儿。”

      高知鹤的声音充满着对孩子的宠溺。

      小小的身影像个脱了笼的斑鸠,停不下来好动的脚步,一会儿把香炉从台前摆在桌子上,来回转了转看看,摇摇头觉得不合适又把它搬了回去。口里还不忙说,“这就是贺家的七公子?”

      她手里又开始摆弄一个雕花的小金盒,注意力完全没在贺颜身上。盒子里面盛着沁人的香料,不一会儿的功夫,香炉里袅袅的青烟弥漫着淡淡的花香,令人神清气爽。

      “你贺七叔是客人,爹怎么教你以礼待人的?”

      贺颜静静地看着高采薇,弯了弯嘴说:“无妨的。”

      采薇的眼睛骨碌碌转了一圈,瞄到身边的天竺葵,瞬时转悲为喜,咧开嘴笑着,眼睛明亮的像耀眼的星星,举着一朵送到了贺颜面前,问:“赠君一枝天竺葵,算不算以礼待君?”

      贺颜有些错愕地接过来。

      采薇笑嘻嘻的将手背到身后,一副很乖的样子,“爹爹,算不算以礼待人?”

      高知鹤脸上似乎有了一丝丝的笑容,万年冰雪因桃花送来的春风而融化。

      停了半响,他说,“天竺葵好,一枝怎么够?刚好庭外的苗圃荒了一块,你便将青瓷里的那几枝栽了,由你亲自负责,若是不好,便抄上三遍的《浮风》,再来找我领罪。”

      采薇瞬时就细泪盈眶,杏目圆瞪,又气又恼,却也找不出一句反驳的话。

      那时,她是那样的小,眼神清澈得像映在湖中的皓月,让人忍不住轻轻握住,拢在手心。

      现在,她连一声“七叔”都不愿唤他了。

      门被缓缓推来,进来一个婢女,手里端着托盘,蹑手蹑脚地仿佛怕惊醒贺颜。

      直至看到贺颜已经醒来,她方才担忧地问了句:“七爷又难受了么?”是贺颜身边的婢女雪轻。

      贺颜道了声不碍事。雪轻将托盘放在圆凳上,屈身跪在榻前,将盘子里的药瓶递给贺颜,说:“这是贺家刚刚送来的药,说是能抑制七爷体内的毒性。”

      贺颜接过来,药瓶在他手里转了转,便再难得到他的注意。他问:“我让人查的那几件事可有了眉目?”

      “恩,霍长君的位子可能要坐不稳了。大人那边下了命令,让七爷好好把握这次机会。”雪轻回答道。

      贺颜沉默良久,“大人是准备舍弃霍长君这枚棋子了吗?”

      雪轻说:“大人让七爷来接手容阳的事务,便决定要舍弃霍长君了。”

      “长夙的事,暂且不要告诉给大人,再拖些时日。”

      雪轻皱了眉,“可是…七爷…您的身子已经不能再拖下去了。”

      月转垂杨,风抚紫罗香,静得可听见花落。

      贺颜的声音响在这沉静的夜,“我欠高家的颇多,恐怕今生都还不了了…”

      贺颜软软地靠在了床头,缓缓闭上了双眼。当年容杳的一番话还萦绕于耳,高家灭门,那是他一生的罪业。

      “因为高知鹤知道,他若不死,你们贺家就会死。”这是六年前容杳与他洽谈高知鹤的丧事时,同他说的最后一句话。那时容杳的眸底沉着无澜,骇然如这千里冰雪。

      他跟高家交好多年,他了解倚翠山庄所有的机关和密室,那都是采薇告诉他的。那时沈赐就以贺家庄全庄的性命相要挟,要他画出倚翠山庄的机关地图。
      他没有办法…
      贺家庄那么多人,沈赐说杀就杀,他跪在那些亲人的尸身面前,四肢百骸都在剧烈地疼痛。

      他没有办法不那样做。

      当他从容杳那里得知高采薇还活着的时候,他就知道他得用这辈子来偿还欠她的债,否则就算下了十八层地狱,受尽烈火焚身之刑,都不足以消他心中的愧疚。

      他害死了倚翠山庄那么多人,接管了高家所有的生意,在沈赐手下忍辱负重了六年,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够襄助高采薇的复仇之计。

      可他永不再可能是高采薇的七叔,也再也不能同她亲近一分。

      但容杳却可以。

      贺颜失笑一声,忽然觉得沈赐说得没错,容杳真是令人嫉妒到发狂。

      “采薇采薇,薇亦柔止。”贺颜渐缓渐轻的声音像是静静的风,一声长长的叹息融在夜里,“采薇采薇,薇亦刚止。”

      *

      长夙没有等到殷家登门提亲的消息,却等到了霍长君出征的消息。

      南肖国与容阳国接壤,边境之处时有摩擦却从未大动干戈,这次边关传来南肖国军队小范围的骚动,虽无大碍,但公宣王却派了霍长君领兵三万前去平定。

      一道圣旨下来,霍长君连与家人交代的时间都没有,就已经上了马出征边塞。

      他走的时候是黄昏时分,有晚雨相送。

      雨下得不大,就是夹杂着寒意,细细的雨丝在灰暗的天幕中交织,密密柔柔,朦胧得像是轻轻搭在美人面上的青纱,轻妙浮动。

      长夙从府中跟出来,霍长君身姿一跃,便已经稳稳落在马上,他看了一眼庄如琴,又看了看长夙,对长夙说:“如琴身子不便,家里的事你多帮衬着点儿,快的话我还能赶上中秋的月饼。”

      庄如琴扶着腰,似乎并没有多大的挽留。

      从霍长君上战场的那一日起,她就料想会有这样的局面,先前她等了那么久,亦不在乎这一次了。她看向霍长君的眼神里有着千万的情长,柔声说:“莫要记挂,早去早回。”

      霍长君点点头,扯了扯身上的蓑衣,夹了一下马肚子,那马哒哒地飞奔了出去,再没有半分犹豫。
      或许,在霍长君眼里,这次同以往一样,没有什么特别之处。

      长夙上前扶住了庄如琴,只是手莫名地颤抖。
      庄如琴的心思一向细腻,自是看出了她的不安,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说:“先前你与夫君在军营里呆过,怎么这般沉不住气了?没事的。”

      庄如琴想了想又说:“你和殷承言的亲事可能要往后推一推了。先前夫君说你不懂厨艺又不会女红,正好趁着这个时间你随我学学,日后出嫁了,也能为殷承言绣个荷包,做道小菜。”

      她也认为,长夙是要嫁给殷承言了。只要殷家来提亲,这一切都水到渠成。

      “好。”长夙心不在焉地答应了。不免又伸头望了望,心中的不安一点也没有因此消减,最近朝中招纳了许多年轻的将领,这样的战事根本用不着霍长君,没有道理,偏偏是这时让他出征。

      晚饭过后,雨全歇,水益肥,一汀荷花灼灼如火烧了半边天。这些日子,正是半月荷塘开得正盛的时候,长夙请了辞去城郊看夜荷。

      夜深,繁华落尽,灯市喧嚣渐渐平息。

      一个紫色的身影隐在月色中,在湖边徐徐徘徊。那张面容要比湖中的荷花更加清雅,在他面前,所有的美景都成了陪衬,能有这样绝色的,除了容杳再没有别人了。

      一轮满月落在湖心中,波光浮动,两尾锦鲤跃出水面,溅起点点水花。湖中荷花被月色照亮,落了霜一样的亭亭净直。容杳放眼望去,一弯小船独自在湖中横渡,墨色的瞳仁逐渐地收紧。

      那清瘦的身影立在船头,雪一样的皓腕轻轻摇动木浆,不染凡尘,婉若寒露。待近了荷花丛,她伸手采撷一朵白荷。也许是累了,她半躺在船内,一只手举起刚刚采下的荷花,对着月色,仔细打量了许久。

      半晌,她又将那荷花扔到了湖中,掂起一旁的酒壶,对着嘴尽数灌下。她侧首醉眼朦胧,看见了立在湖畔的容杳,眼神于刹那间交会。

      柳叶轻抚,月色斑驳。风过,荷花斜斜摆动。容杳紫色的衣袍鼓动,长身玉立,久久怔着。

      船近了,她的面容也近了。

      容杳有些许惊愕,之后脸上染了浓浓的笑影,缓缓地向她伸出手,说:“长夙,好难得的兴致。”

      长夙借着他的手登上了岸,抖抖衣衫,满身淡淡的酒气让容杳拧了眉头。容杳说:“你不该喝酒。”

      月色下,隐隐可见长夙脸颊上透着淡淡的粉红色,一贯清明的黑眸里有些许迷离之色,泛着粼粼波光。长夙说:“不饮酒,负了这良辰美景,岂不可惜?”

      “也是。”容杳点点头,“还有酒吗?孤同你一起喝。”

      长夙看了看他的身后,问:“只有你一个人吗?”

      “对,只有孤一个人,陆无归没有跟着。”

      长夙说:“是你安排的吗?霍长君此番出征,应该回不来了吧?”

      容杳笑而不语,又冲长夙伸出了手。

      长夙愣了愣,倒也明白他的意思,将手轻轻放在他的手心,容杳将长夙的手轻轻握住。两人并肩沿着湖畔踱步,长夙第一次觉得容杳竟是这样高,她刚刚及他的肩头。

      “殷梅石已经把霍长君通敌叛国的罪证交给了王上,相信过不了几天,王上就会密令处理掉霍长君。”

      “这么快?”

      “霍长君一介武夫,回京之后又被权力冲昏了头,做事难免有纰漏。沈赐认为他好掌控,却不知道这样的人最容易坏事。他认定了殷承言是女婿,自然也不会多番注意。殷承言办事还算利落,虽然比孤还差一点。”

      长夙听他说这样的话,不禁笑了一声,说:“自吹自擂。”

      “孤这是有自知之明。”

      长夙抵不过他这般油嘴滑舌,继续说:“王上会让你亲自杀了霍长君吗?”

      “极有可能。王上一直怀疑霍长君是孤的人,由孤动手,再好不过。”

      半晌,长夙的手紧了紧,轻声说:“你小心一些,我怕沈赐会来。”

      “不必担心。背地里着手调查的人一直都是殷梅石,沈赐应该是察觉到霍长君露了马脚,所以才派贺颜来接手平阳的势力,到时候孤就能将沈赐埋在平阳的暗桩连根拔起。”

      “恩,我知道。”长夙点头,可她还是有些许不安,“小心一些总是没错的。”

      容杳俊眉轻挑:“你若真知道,能不能答应孤不再见贺颜了?”他知道,贺颜来了平阳后,还是去见了霍长夙。若不是他派人肃清了霍长夙身边的眼线,兴许就会因贺颜的这一举动而暴露了长夙的身份。

      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容杳实在不觉这人有什么好。

      长夙的眸子冷了冷,沉沉卷出寒意,“他若不来找我,我也不会见他。”

      容杳很满意她的回答。他停下了脚步,扳过长夙的肩头,低头看着她,眸子幽幽似深潭,映着明月,“霍长君回不来了,你喜欢孤送你的礼物么…”

      “采薇…”

      容杳的一声低唤魇住了长夙,紧接着是他温温热热的唇掠过额头,长夙身子一颤。路边的紫罗香丛中凋零了一株花盏,恹恹地挂在枝头,恰似美人迟暮。

      他说:“生辰快乐。”
      柔柔的月色,有五月晚风的温暖。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5章 往事不堪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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