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阙上眉生寄长安》庄迷

38、十九阙（5）

　　“嘿，你倒好，我找你这么久，原来你一个人跑来偷看我的画。”
　　身后依旧是那个浑人的声音，只是一会未见而已，她却感觉这声音远而陌生，仿佛隔了许久才飘过来。
　　阿眉没有转身，只顺着墙蹲下去，声音模糊：“嗳，我的东西掉了，不晓得哪里去了。”
　　阮三问道：“什么东西啊？”
　　她没回答，只是摸摸索索地找，视线有些模糊，只抓了一手灰尘。
　　阮三压着膝半倾下身：“什么东西啊，你说说看我帮你找吧。”
　　阿眉声音混沌不清：“小玩意。”
　　她垂着头细细找，头发将面目笼了，整个人与地上那一划影子沉在一处。

　　她找了许久，终于摸到那方书桌下头，整个人钻了进去，抱了膝，一手扯着衣领子，人却不动了。
　　阮三扶着桌沿，探头下去看：“找到没有？磨磨唧唧的。”
　　她背对着他，身体僵了一僵，骤然起身，脑袋“咚”得一声撞在桌板底下。
　　那一声极响，想必是痛极了，阿眉捂着脑袋重新弓着脖子蹲下去，只不吭声。
　　阮城熙着急道：“你痛不痛啊你。”伸手便要把她从桌子下头捞出来。
　　他一手在她脑袋上头护着，一手拉着她胳膊，将她拉出来了，她却只拿胳膊环着脸不答话。
　　他和她面对面并蹲着，拿手缓缓揉她头顶：“是不是痛得狠了，怎么这么不小心。”
　　阿眉还是不说话，整个人都只僵硬着，用力强忍着什么。
　　他沉默了一会，手掌贴在她额发处不动，说：“阿眉，你抬起头来。”
　　她在自己肘弯里头摇了摇头，发狠似得摇。
　　“你抬起头来。要不我就强拉了。”
　　“痛了哭出来也就好了，你闷闷忍着怎么成。”
　　他语气轻得像哄小孩子：“你先把头抬起来。”
　　阿眉终于缓缓扬起脸来，垂着头发，低着眼哑声道：“刚刚撞得太凶了，疼的说不出话了。”
　　阮城熙伸手将她头发拦到耳后，晦暗灯光里她脸上有一层薄薄的汗，眼睛也是湿着的，她侧脸，躲闪着目光，不肯直看他。
　　他皱了眉，伸手使劲把她脑袋扳过来，她惊惶看了他一眼，复又垂下眸子。
　　可只这一眼，阮城熙也看清楚她眼睛里是通红的，红得实在过分，也不晓得刚刚那一下到底有多疼。
　　他叹口气：“你说你这人，又没人笑话你哭，你躲什么呢，谁撞疼了不哭啊。”
　　阿眉犹豫了一下，缓缓道：“女孩子总归爱脸面，我怕你又嘲笑我。”
　　他哈哈笑起来：“你倒是清楚的很。你说你个傻缺急慌慌干什么呢，人在桌子下头呢还不注意上面的板子。”
　　阿眉嗓子哑得厉害：“你看看，你又来了。”
　　阮三摸摸脑袋，笑话她：“没办法，谁让你这么笨，你这么卖力展示你笨的天性，我都不好意思不笑话你。”
　　她岔了气，重重咳嗽起来，一时竟忍不住。
　　阮三拍她背，鄙视道：“你说你装什么林妹妹呢，一个破感冒这么久都不见好，真是奇怪。”
　　她终于直直看着他，眼圈红得更厉害，朦朦胧胧浸着泪，咬着唇绽出笑容来。
　　他揉揉她额头：“怎么笑得比哭得还难看呢。”
　　她只盯着他，笑得更灿烂些，可不知怎地眼睛通红得几乎骇人了。
　　阮三为难：“嗳你可真别哭了，我顶烦你们女孩子哭。每次都没计可施。”
　　阿眉吸了吸鼻子，拿手背蹭蹭眼睛，声音有些变调：“碰了脑袋当然疼，要不你去试试看。”
　　阮三嘿嘿笑：“现在可好多了？”
　　阿眉只点点头。
　　阮三道：“你刚才找什么找得那么认真？找到了么？”
　　阿眉沉默了好大一会，从手里掏出一块缚着红绳的石头来。
　　阮城熙接手过来，定眼瞧，原是一颗普普通通的石头，没什么稀奇，依稀有些凹痕，他凑近细看，才发现上头篆刻着个“阙”字，表面有些磨损，像是戴了很久的样子。那红绳也不知怎么断开来，断口处毛茸茸的。
　　阮三吐舌头：“这什么破玩意，你还这么上心。”
　　阿眉低语：“小时候奶奶求来的，说我命里克这一字，自己戴着补足了，才可以免去灾祸。”
　　阮三撇嘴：“封建迷信。阿眉，有时候你真像个老太太，什么都信，信鬼信神，不爱玩不爱闹，不像年轻女孩子。”
　　阿眉沉吟：“只是你太孩子气，所以看谁都老成。”
　　他哈哈笑起来：“说话说得清楚些了，八成是不疼了，那赶紧起来，蹲的本少爷腿都麻了。”
　　他扶着阿眉站起来，跺跺脚：“这屋子又冷又脏，我们出去吧。”
　　于是阮三嘀咕着重新给那红绳打结，手下忙着，抬步跨了门出去。
　　阿眉略定一定，回头看墙上那幅古画，那月光散去，美人脸上也暗淡了。
　　她闭了眼睛，眼睑上落下一道子暗影。

　　“城熙。”
　　“什么？”他自门口抬眼看着她。
　　昏暗光线里，她攥着手，声音轻得像一片落叶：“那幅画，你画的是洛神么。”
　　他皱皱眉，散漫了神气：“哦，不过是照着古画临摹的，练笔而已。”
　　她捏紧了手心，脖子上有一道红痕突突得跳：“一点都不像我以前看见的洛神。”
　　他漫不经心，拿着手里的红线绕着手指：“只能说明你见识少。”
　　她嗯了一声，不再说话，缓步走出门，伸手，掩门，略顿一顿，把那孤凉的月光和那旧的美人图统统关起来。
　　脚步窸窣，人都去了。那月光又蔓爬上来，泠泠的，投在那美人眉骨处，深深的，薄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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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们踱步到正院里的时候，季杨正在院中心摆烟花，知之和晓之捏着花鞭使劲甩火花，追逐打闹着玩的开心，言之只静静站在一颗老槐树下头，凄凄白白的纸人模样，看见他们走过来，没什么表情，隐隐像是笑了一笑，不过她笑没笑确实不打紧，笑了便也跟没笑一个样子。
　　城熙偏头：“阿眉我看你上次看烟花开心的很，今年烟花买的多，你尽情看昂，这孩子，没见过世面，太可怜了。”说着说着就要拿小手绢抹眼泪了。
　　阿眉满头黑线，您这么说还真不怕刺痛我幼小的心灵。
　　阮三偷笑，看见季杨放好了烟花，叭叭蹦跶上去要点炮捻子，只留阿眉一个站在回廊上。
　　她望着他直着手臂点火的样子，眼里卷起浓浓的不知名的东西，轻启齿，念叨着什么。

　　城熙。
　　城熙。
　　城熙。

　　轰天炮响，散漫银辉。
　　四溅流离，龙吟蛇舞。

　　阮三捂了耳朵，欢欢喜喜躲到一旁，远远正对着她笑。
　　她费了力气，认认真真回他一个笑脸，笑着笑着，却变了脸色：“城熙，你小心些。”
　　她与他隔得不甚远，烟花的声音也不甚大，连对面的季杨都听见她的声音皱着眉看向了阮三，可不知怎地他好像是没有听见。
　　她大声喊：“城熙，当心脚下，当心脚下。”
　　他依旧是茫然不解的样子。
　　她拔足要跑过去的时候，晓之和言之扔在他脚下的串炮噼噼啪啪响起来，炸得那一片都红通通烟滚滚的。
　　她看见他捂着唇从一片烟雾里跑出来，咳嗽得厉害。
　　火光茫茫。
　　她听见知之和晓之笑着朝她的方向跑过来，他们说：“炸喽，炸喽！没爹没娘的野孩子，野孩子，扫把星。”
　　人人都说，孩子的笑容最纯粹，孩子的笑容最天真。
　　可是，孩子懂什么，有什么便说什么，听什么便学什么，最是蚀骨，最是伤人心。
　　可是，他们却又只是孩子，有什么办法。
　　她的眼几乎被他们灿烂的笑容刺痛，刺痛着，红了眼。
　　她截断他们的路，揪着知之的胳膊，眼睛燃着苍凉的火。
　　她说，你们说什么，你们说什么！！
　　你们又做了什么！
　　谁管他们是什么孩子，谁又管他们到底懂不懂事，她只是发了狠，要他们做出一个解释。
　　她指骨生疼，更遑论那孩子，知之被她抓得痛，又惧怕她眼中的熊熊怒火，一时间嚎啕大哭起来。
　　可她却心生了执拗，怎么都不肯放手，只是厉着眼睛质问：“你说了什么，你说了什么！”
　　旁边的晓之见哥哥哭得伤心，也被牵得哭起来，拿手打阿眉：“大坏蛋，大坏蛋，你们都是没人要的野孩子，脏，脏，不要脸。”
　　阿眉心蓦地便凉下来，恍如一阵穿堂风刮进心口子里去，连气力也都尽了。
　　她撒开了手指，心中只余下一片空茫。
　　眼前走马灯似得过着景，仿佛那孩子狠狠砸了她肚子一下哭着跑远了，又仿佛季杨在她眼跟前晃着她的肩膀。
　　她胸口只闷得发疼，久了，她说，你告诉我，谁是野孩子。谁是。
　　她克制不住颤抖，也克制不住难过。

　　烟火盛大，只是没了人看，空寂寂尽了尾声。

　　季杨看进她的眼里，像是雪崩前摇摇欲坠的落拓样子。
　　他敛了目色，沉甸甸的眸子：“他们跟你说了什么？”
　　她大口呼着气，模糊了眼睛，茫茫然看着四周，像是做了一场梦，眼花着，仿佛看见阮三朝这边走过来。
　　她抬眼，神思已清明：“什么都没有。”
　　季杨还想再说些什么，可她眼里头的云雾，却已全然消散了，看着依旧是平日里那个乖乖巧巧不惹是非的顾眉生，样子一点不差。
　　阮三走过来，揉着额角：“阿眉你别和那两个小屁孩计较，我向来不搭理他们，就是炸得我头疼。”
　　阿眉只轻轻笑一笑：“没事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