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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 7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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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让猛虎轻嗅的,是娇艳的蔷薇;能令坚铁融化的,是热情的火焰;而能使漠然虚空填满的,必然是刹那间的芳华,或是与之同样空旷的无邪。
在此之前,我相信火花的迸射只能来自剧烈的碰撞。在此之后,我发现原来生活中有一种常态,叫做润物细无声。
我和杜宁,掐指一算,已相识两百余年。但他于我,实际上和一块石头没什么分别——石头尚且比他安静。这是我曾得出的结论,这许多年也一直以此与他和平共处。但是我没有想到的是,当有一天这块傻乎乎的石头告诉我他可能会离开我的视野的时候,我居然会如此难以接受。
我站在杜宁床前,用自以为古井无波的目光看着他。
杜宁消瘦的面孔上挤出一个大大的微笑,用几百年来一如既往的天真音色对我说话。“。我听说凡人死掉都会立一块墓碑,等我不见了,大白也给我立一块吧。”
“好。”
“就放到梅梅旁边好不好?”
“好。”
“那,等到下雪了,大白记得要来陪我一起看雪。嗯,我可能看不到,大白要讲给我听。”
“好。”
“……大白,你不要难过。”
我没有难过。我想。然后转身走了出去。
杜宁是仙灵所化,在仙气匮乏的凡界,极难生存。有什么办法,他命不好。逃得了仙界的凶灾也逃不了魂飞魄散的结局,这是他的劫数,没有办法。我为甚要难过?难过没有意义,所以我一点也不难过。
这是自欺欺人。我心里分明的很。
但是我为什么要难过?我想不出来。我和杜宁之间的恩怨已了,谁也不欠谁的。我的原则是,对于恩怨已了的人或者灵,都不必再付出情感。诗珂如是,杜宁也应如是。杜宁的离开反而少些纠缠啰嗦。但是,为什么,我的心情却是如此始料未及的迷惘,和,不舍?
我一天去看杜宁一次,他一天比一天瘦弱,皮肤却显出十分干净透明的颜色。他要离开了,干干净净地离开,不会给世间留下半点痕迹。什么看雪,什么说给他听,都不会有任何意义。从此以后,三界之内,再无杜宇。
有一天黄昏,在他的强烈要求下,我扶着他来到了那棵梅花树下面。他靠着那棵树,似放下了沉重的包袱一般,轻轻地、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他想了想,抬起头怯怯地问,“大白,如果你不忙的话,可以和我说会儿话吗?”
“嗯,不忙。”
“大白。”他转头对我说,眼睛明亮如同秋水,“大白,谢谢你陪着我。我真的很高兴,真的。”
我看着他,不说话。
他用手抚摸着梅花树的树皮,眯着眼睛似是在回忆,“大白的眼睛最好看了,就像,最蓝最蓝的天空一样。我第一眼看到就很喜欢。”
“大白喜欢趴在梨梨高高的枝条上晒太阳。”
“大白喜欢吃甜甜的水果。”
“大白的毛毛,很白,很软……”
他的脸庞在橘黄色的暖融融的夕阳里,仿佛从前一般红润健康,仿佛还能够说很久,很久很久,直到我们都像个凡人一般白发苍苍。
我抱住他,紧紧地。他吃了一惊,但不过片刻,也伸出细弱的胳膊,仿佛当时在众妖围攻下一样,坚定地环住我。
“不要死,”我在他的耳边喃喃,“你不要死。”
杜宁没有回答,但是更加用力地拥住了我。
我记起他的泪水掉进我皮毛里的感觉。我的脸上都是这种感觉。从身体里喷涌出来的热流,自眼眶里新鲜面世,满腔的热情与好奇,打量着这个崩塌的世界。
我不想他死。即便他只是一块石头,那也是我的石头。如果坚持原则代表要失去这块石头,那些原则我统统不要——我恨我明白的这么迟。这世上不是只有恩怨分明,付出的得到的不是可以简单地一笔笔算清楚的。付出的永远一去不复返,得到的也永远不会被收回。有些东西,一产生便凝固了起来,直挺挺地固执地横在生命里,我怎能居然视而不见许多年?
我默默地体味胸腔撕扯的痛爽。我想这不仅是他的劫难,也是我的。
我们紧紧相拥着,谁也不再做声。渐渐的,他的身体变冷了。我的余光撇到他已然完全透明的右手,不堪承受般闭上了眼。
天色已经很暗了。初冬的风很是凄冷,不知道杜宁有没有感觉到。
他的腿也开始消失,衣袍软软地瘪下去。
我茫然地抬起头,其实今晚有很好的月色。
“杜宁。”我第一次叫他的名字,而他仿佛睡过去了一般,眉中带着恬谧。我记得他的眼睛在睁开的时候又黑又大,湿漉漉的,像是两颗滴着露水的黑葡萄;他的嘴唇曾经红嫣嫣的,仿佛一颗甜蜜蜜的樱桃。
我的心像在非常非常高的天空中游荡,太阳庄重的金光,月亮清妩的银光,还有重重叠叠的云和雾,都在两边呼啸而过。
我小心翼翼地捧住他的脸,无比缓慢地接近,轻轻地衔住那颗早已失色的惨白樱桃。
冰冷而又温柔的触感。我想,我大概是爱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