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树下一寸履》疏桐墨荻

7、留魂掌命灯

　　清晨鸟鸣，我嗅着空气中的酒味悠悠醒转，适逢那檐上的羽仙回首望来，“你醒了？”台道，我舒展过身子，“嗯，大致是醒了，不过见着你这仙人，依旧觉着是在梦中。”台闭口不言，犹自转头眺望屋外树木青葱荫郁，晨风舞广袖，绝似睥睨着芸芸众生的仙人即刻便要随风共逝，“鄢台。”我唤她，她纵身落下檐头，额间仙印似隐若现，霎时，我才发觉着眼前的人，又徒添了几分仙韵，“何故站那么高？”她抬首一望清明碧空：“今日是天高云爽，可惜高处不胜寒。”
　　我不明台的用意，却不在意，摘下了昨日信手别在发间的丹火莲羽冠，伸手欲还，台却道：“不必了，我本就不喜这些附着焰气的玩意，它之于你很有缘。”我愣怔了一瞬，便见她华服翩然：“我还有事，就此别过罢。”我抚着手中的羽冠，一时有些惘然。
　　台便这么走了？来去无常，似是很闲，却又似是极忙，午膳后我作着女红，青绸上绽出点点莲朵，拈着针线从绣架中抬起头，感受到指尖冒出些细汗，我叹了口气，罢了，绣娘便是这点苦，若是手中带汗，绸子难免会脏，即便是绣技再精湛，作出的也不过是次品罢了。
　　我搁置下银针，心不在焉地起身行到冰水盆前，正待再度净手，却闻到扣柴荆响与娘亲的声音：“洗嫣啊，怎的把门闩上了？”我一怔，才恍如初醒，元是台走后我独在家中疑心，便将那柴门闩上了，心中寻思着这也是沾上了些许仙气之地，怕有山中妖精寻来，实则就是妖精寻来了，这小小柴门也未见得能防得住的，如此想着，我向外扬声道：“就来开门。”
　　柴门初开，娘亲轻飘飘地踱进院来，置下了手中的行头，吩咐完姐姐做饭后转而对我道：“方才我们见那鄢小姐了，她向我辞行，我碍于仓促，便留她一同进晚膳，她那般知书明礼，想必也不好拂我薄面，便应了下来，不过我见她步履急促，怕她莫不是有什么要是，一会待那时辰方好时，你便去寻她来，恰巧咱们也当为她送行了。”娘亲半自语半嘱咐地说完，转身进了灶房。
　　俄而，我正盘算该何时去寻她，此刻方过午时，只怕还为时尚和，一声凄厉入骨的风唳便划破碧空，不若杜娟泣血的幽咽，却透出至上唯尊的孤悲，在空旷的树林中回荡着动人心魂的血泪之音，刺入耳膜的悲鸣吓得我惊呼了一声，夺门而入向着灶台边的娘亲问道：“娘，你听见了么？”娘与姐姐随声皆转过身来。“听见甚么？”姐姐奇道，“就是东边刚传来的那一声悲鸣。”我试图解释，却在她二人灼灼的目光中读出了异样，娘亲当先一笑，道：“洗嫣啊，你睡糊涂了？昨夜你是偷着我们与鄢小姐喝酒了吧？进屋我可就察觉了。”娘亲咂了咂舌，伸出手来拍我的脸，却被我避开了：“是是，大致是我听错了，不过话又说回来，喝酒那可是受鄢小姐所迫，怨不得我。”“好呀！”姐姐瞪大她杏般的眼，“我家顾小二倒是学乖了，被别人一逼就去偷酒喝，怎么不对你亲姐姐我这么好？”
　　“去。”娘亲瞥过姐姐一眼，“净琢磨着如何偷酒喝。”转过身切菜去了，姐姐俏皮一笑，径自理理头发，舀起水舂米，我闪身绕出厨房，寻着方才的鸟鸣声步入树林。
　　只怕又是台在施咒术，不知她所谓的“私事”又是甚么？我这般思量，便拨枝分影，向深林行去。霎时巨大的火柱冲天而起，骇得我退了半步，险些踩进泥泞，定了定神，我向火光的方向夺路狂奔，怎么了？是怎么一回事，明亮的橘色光焰叫嚣着，盘旋着在半空中化作片片光羽，如成群的神鸟在碧空盘距。
　　复又前行，树丫上燃起了点点青蓝幽火，好似鬼魂，碍于火焰，我再不敢迈步，环顾四周，浅青朦胧，闪烁森冷明亮的光，一袭华服淡然伫立，如瀑的青丝落了几缕在风中张扬。“台，为何这火光四起？”我有几分发怵，但凡是这仙人所在之处，总是不免一番天地异象。仙人转过头来，眼中带着几分诧异，“小村姑，你过来。”我闻言，有些犹豫地看向地面上的点点星火。台笑了一笑：“安心，烧不着你。”语罢，一丝引力控制我向前走去，一脚踩入半人高的火丛，我大骇，却发现这青火并不伤人体，既而也无所顾虑了。在她身前站定，那引力方才松懈消失。“把羽冠给我。”台随之吩咐，我点头回应着，伸手自袖袋中摸出那精致的银色羽冠，台探指接过浅吐一口仙气，银色的莲纹顿时金光乍现，如跳动的金焰展示它曼妙的舞姿。
　　未几，四处树丛中燃烧的青冥幽火悄然沉寂了下去，环顾四处又呈现一片生机盎然的景象，哪有半分方才青光映天际之形？台擒那羽冠拢手入袖，默不作声地向前行去，我钉在原地有些无措，扬声道：“台，娘亲留你用膳你可知？”“嗯。”她轻声回应，头上缀饰随着轻如鸿羽的步伐摇摆着，本能怂使我跟她上前：“这是去何处？”台漾起一丝诡魅的笑痕：“去见一个故人。”我心下疑惑，我家这小山村中会有神仙的故人么？
　　婆娑轻晃，几转几弯，不知何时我们已绕到树丛边缘，不久，豁然开朗，一片新冢，一块薄木碑柱，木片犹新，却有几分雨后的霉黑斑驳，娘亲隽秀逸舞的字书着“雪之墓”，又到此处我不免悲从中来，想到这泥土之下棺中的人，生命未免太过瘠薄，我不禁欲要上一柱香叫她安然长眠，奈何，我却没有带香。
　　不远处的伊人如忆起何事似的倏然驻步，墨褐色的瞳转过视线，悠悠道：“不料，这还睡了位故人。”我一滞，季落雪是台的故人？看看那孤坟，复又看台，我想，我脸上大致写满了不可思议，看着她在我面前蹲下身，伸出玉指抚上那薄薄木片，复杂的神色中似画尽了山河湖海，浩瀚乾坤。
　　片刻，她从袖中取出一盏青灯，不甚崭然，但见她两指捻过，一簇幽火蓬然跃起，却复又熄灭，灯芯中冒出一缕轻烟，扶摇而上，如同指引着什么，“念及昔日你助广璞之情，我便赠你这盏掌命青灯，助你魂魄多在这人世逗留几日，不过，若你当初不偷那捕魂玉，他也不会祭出玞珩子，此诚是罪无可赦。”
　　台自顾自地说完，起身向前，独留一盏灯青烟袅袅，在清风中怅然不息，与风云同舞，与草木共悲，绵绵悱恻，棺中的人会被蛇蚁噬尽，而她的魂，将在轮回中，永世唯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