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番外之卷，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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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歌棐（下）
打开屋门，木桌旁坐着的是带着兜帽的女性。歌棐随意地坐在她的对面。
“听说你没有旌券？”
女子以细微不可辨认的动作点了点头。
“浮民吗？”
摇头。
“难道是丢了？”
迟疑数秒，才缓缓点头。
歌棐瞅她一眼。他摊开纸卷，拿起旁边的毛笔蘸着墨汁。
“没有旌券怎么不去官府里挂失呢？就这样竟然还想穿过关卡，真是服了你了。叫什么名字？”
“……巧妍。”
“哪里人？”
“……蒲苏。”
歌棐丢开笔。
“蒲苏？扯也扯的像一点吧？怎么可能从芳国首都一路走到惠州首府才被抓？之前没人查你？——其实是从哪家偷跑出来的家生吧？！”
女子有些慌乱：“不……其实是到进城前……才丢失的……”
歌棐挠头看她，然后猝不及防地探出身子，一手抓落了女子的兜帽。
当时僵在那里，只直直与女子慌乱的眼睛对视，连手都忘记放下来。
“……台甫……？”
金色长发，紫苑色的眼睛，面容姣好的青年女子慌乱不知所措。
“不……不是……”
歌棐还在发愣的时候有一只粗壮的猩猩手臂环上他的肩膀，腥臭的气味喷到他的后颈。猛然醒悟过来那是妖魔之后歌棐大叫扭身。而巧妍发出悲鸣。
“别这样……星杳快回来！”
猩猩状的妖魔瞬间沉入地底。歌棐大口喘息，直到听到叫声的士兵破门而入的时候他才发觉自己的手按在剑柄上。
“副将大人！发生了什么？”
歌棐张口结舌。目光向桌子另一端扫去的时候，女子不知何时又戴好了兜帽，沉静地坐在那里。歌棐强制自己发出声音。
“没……没什么……有只蟑螂飞过去而已……”
士兵不解地歪头：“冬天怎会有……”
“总之没事！快出去吧！”歌棐粗鲁地推搡着疑惑的士兵，“还有——不许和别人说我怕蟑螂的事情，否则军法处置！”
关上门之后，足足对着门扉深呼吸了半天，这才转身面对女子。他在她足前跪拜。
“末将不知台甫驾临，多有冒犯，请台甫降罪。”
兜帽下的女子苦笑。
“不，是我多谢你帮我掩饰……怎么称呼您？”
“歌棐。”
女子踌躇半晌，最终开口。
“那么……歌棐大人能陪我一起走么？”
天运二年十二月，即先王躁王即位后第十三年，王自裁，留台甫峰麟与芳。
没有任何遗言。
同月，台甫在鹰隼宫中失踪。
现在是天运四年的冬天。
歌棐裹紧外氅，快步走在惠州首府的街道上。偶尔有路过的士兵向他打招呼，也都被他用恶狠狠的眼神震慑回去。此刻唯一能与他保持一丈之内的距离的是一名穿着带有兜帽的外衣的女子。奇妙的是尽管青年武将步履如飞，女子沉静的身形也始终没有落下。然而两人始终没有交谈。
走过大约四五条街道，歌棐推开一座小小的院落的门。院子里满地残雪，甬道上甚至没有脚印。怎么看也是有几个月没有人进入过了。
歌棐咳嗽一声，让了开来：“这是属下的家。台甫大人可暂时在此安歇。”
她点点头。
走进屋子里，满是尘埃。歌棐尴尬地从窗台上抽出鸡毛掸子，将屋中仅有的三张椅子及木桌掸个干净。激起的灰尘呛了他一下。他连忙去开窗。可窗户打开来又觉得冷，只得连忙关上。然而屋中甚至连暖炉都没有。歌棐手足无措。
“……我去拿被子。”
“您不用麻烦了，真的。”她将兜帽放下，站在屋门口拘谨地微笑，“您也不常回这里来吧？”
晴朗的冬季蓝天下，麒麟的发色如一轮淡薄的阳光。歌棐一时间有些出神。
“呃……是，不常回来的。”他道，“平时也就在营地里或者夏官府里住着……”
麒麟好奇般微微侧首，神情如不谙世事的稚龄少女。
“家人呢？”
他愣了愣，不太想回答，但又觉得其实没什么。最终他看着桌上的鸡毛掸子说道：“家父四年前便病殁了。”
从父亲去世后便干脆的以军营为家，偶尔也四处去帮忙人手不足的地方。所以即使是副将，也经常做些类似盘查旌券的工作。看上去自贬身份的行为却获得了很多士兵的好评。然而对他来说不过是消磨时光而已。
巧妍神色黯然：“对不起……”
歌棐挠头，释然般吐了口气。
“总之，台甫就先委屈一下吧……晚一些我让人送点木柴炭火什么的，现在我先把暖炉找出来。”
“需要帮忙吗？”
“台甫坐着吧，我来就行。”
“不噢，能做点事情的话，我会很高兴的。”她道，“而且……现在没有王了，叫我巧妍就好了。”
正要重新拿起鸡毛掸子的歌棐一愣。
“可是您就是台甫啊……即使现在玉座空虚，您也是台甫，这是不争的事实。”
她轻笑着摇头。不知何故，那模样十分落寞。
“我想做巧妍。”
很久以后歌棐才明白，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您来惠州是为了寻找天启？”
“除了寻找天启，难道我就没有别的事情可以做了吗？——请把萝卜再切细些。”
歌棐喏喏应了，一边却对食材惨笑。巧妍不能吃肉食，只能做素菜，可是却不能保证炒菜的油是素油。几番权衡之下决定凉拌萝卜丝。可对自从加入军队之后就一直吃大锅饭的歌棐来说，操弄菜刀着实不是件简单事情。想他耍刀弄枪拉弓射箭甚至下田耕地放牧牛羊什么的，都没有问题，可如今却对“切萝卜丝”这件事情头疼，着实令人啼笑皆非。
把心一横，干脆闭着眼睛乱剁起来。巧妍连连惊叫。
“您是想做萝卜泥么？”
“大概也不会难吃吧……我们老家就常吃这东西的，放心。”
面不改色的杜撰了家乡的风俗，歌棐快速将萝卜泥倒进碗中，交由巧妍自行调味。
“唔，盐，糖，香油，您自己瞅着往里放。”
巧妍当真就盯着碗，将半罐盐倒了下去。歌棐急忙夺下盐罐。
“您有这么爱吃咸的？”
“不是瞅着往里放吗？”
啼笑皆非。“这话的意思是吃什么口味自己调。一般来说也就放个一小勺就够了。”
巧妍咬着手指头懊恼。歌棐叹息。
“罢了罢了，明天我看看能不能做成萝卜糕什么的……”
“可是，那今天晚饭……”
“……馒头蘸酱油您吃过吗？”
巧妍摇头。
“……那您可以尝尝了。这也是我家乡风味。”
两小碗酱油，四个馒头，构成了他俩第一顿晚饭。
“下界的人民真的吃这个？”
馒头蘸酱油，黑黑白白的倒也好看。巧妍掰开馒头，好奇的闻着香味。
歌棐摇头。“哪里来那么多人吃白面馒头……其实都是杂粮窝头。”
“只吃窝头？”
“配点自家腌制的咸菜，再来碗杂粮粥，差不多就是不错的一餐了。”歌棐道，“不过我常不在家，家里这些东西也没有，怠慢了。”
连馒头也是到附近饭馆买来的。其实歌棐真可谓家徒四壁。
巧妍噗嗤笑。
“没关系，其实这样很够了。反正我也吃不多，主上老说我是猫食……”
声音渐小。巧妍默然地小口啃着馒头皮。
歌棐起身倒了杯水过来：“别噎着。”
巧妍点头。两人便对着摇曳的烛光默默啃馒头。
没一会儿歌棐吃掉两个馒头。在巧妍的许可下，道了声“失礼”，便伸手抓了第三个来吃。歌棐心想不知道今天军营里吃什么啊，还真想念军厨做的大菜包子。就在这时候巧妍开口。
“其实您一定也很奇怪，为什么我要跟着您吧。”
“大致可以猜到哦，是因为‘想不为人知地旅行’，却被我撞破了吧。”他自嘲般笑道，“总不可能是我有天启。”
他这么一说，巧妍反而真认真看着他的眉宇。歌棐浑身不自在，刚想接着说点什么，巧妍却笑了。
“唔，中日之前请保重。”
然后继续咬一口馒头，慢慢咀嚼起来。
歌棐却给她吓得头顶发毛。他猛喝水。
“……您很失落？”
“不，怎么想我这种人也不会成为王。本来我进军队也就是混口饭吃，能混到仙籍已经是奇迹了，怎可能有王的资质。”他挥挥手，“要真说起来，州宰月溪大人是位仁德之人，他才有可能吧。”
她没接话。过了好一会儿，她啃完手里半个馒头，这才拍了拍手上粉屑，喝了口水，娓娓道：“歌棐大人，还记得日间答应我的话吗？”
“大人可不敢应……您说的话是？”
“我那时候说，请您陪我走，而您答应了。”她认真地看着他，“此话可算数？”
他点头：“当然。”
“可是要去哪里，我也不知道——甚至可能只是这样一直走下去，走到死——这样也可以吗？”
歌棐看定她。不知为何她的神情让他想到离家出走的孩子。
离家……出走？
歌棐想这怎么可能呢对方怎么样也是台甫，是麒麟，神话一样的存在。可是巧妍落寞却倔强的样子，以及奇怪的行踪，无论怎么想都只有“出走”来形容。歌棐深呼吸。
台甫为什么不请求王师或者州师保护呢？为什么不回到蓬山呢？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在这里和他相对啃馒头呢？歌棐有很多话想问，可是他问不出口。
——除了寻找天启，难道我就没有别的事情可以做了吗？
是了，这便是答案了。芳国的台甫并没有找出王的计划。
可进一步想，纵然只是故老相传，“麒麟恋主”这个特性也是不会有人质疑的。如果王存在在这个世界上的话，无论怎么想，麒麟也会不由自主的飞奔到王的身旁吧。麒麟是不能违背自己天性的生物。因此唯一可能出现的结论就是芳国没有王气……
歌棐被自己的想法震惊了。
“您……没有目的地？”
带着试探的口气，歌棐不答反问。
而令他心头一沉的是——她沉静地点了点头。
“主上驾崩后，我便从王宫中逃离了出来，开始漫无目的的走着，直到今天遇见了你。”
“……逃离？”
歌棐蹙眉。
而她将目光转移到烛火上，过了许久才低声应道：“逃离。”
歌棐按着额头：“为什么？”
她抿着嘴唇不应答。歌棐叹息。
“您知道您现在看起来像什么吗？”不等她回答，他自顾自地道，“就像是和父母闹脾气而逃家的孩子。”
巧妍睁大了眼，连嘴也无意识地张开了。她瞅着他。
完全是小孩子被说中了秘密的样子。歌棐的心不自主的柔软起来。
“虽然不确定我有没有这个资格，可如果是逃家的孩子的话，把原因说出来，大概心里也会好受一些——如果您需要一个听众，那么我愿意聆听。”
歌棐放下手，很诚恳地十指交扣，身体向后靠住椅背。他专注地看着巧妍。
烛光在麒麟紫菀色的眼眸中摇曳。半晌，她恢复了原本神态，沉静而笑。
“谢谢您。我不需要。”顿了顿，“可您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两人对视。巧妍的脸上神色毫不动摇。歌棐沉默了大约三秒。
“我会一直陪着您，无论您要去何方，无论要走到何时。我会一直陪着您到您不需要我为止。”
“谢谢您。”
天运三年冬，惠州师副将军歌棐提出了休假申请。同月，歌棐与一名女子驾着马车离开惠州。
直到天运六年，新王践祚。
作者有话说
第37章 ——番外之卷，2——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