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溪云初起之卷，7——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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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以为你会就这样载着我飞过大海一直飞回家。”
“别说笑了。除了有宝物或者麒麟发动‘蚀’之外，哪里有办法越过虚海。”
“……那你叫风行那小子过来，带咱们回去——你不可能不想你爸妈吧？他们不是还在那边？”
“然后让那边所有人因灾害而死？好歹那里也是你的故乡吧。”话锋一转，“说这么多话，看来是吃饱了吧？那剩下的饭团还给我。”
“小气！”
马小军躲过荼蘼伸来的手，大口将饭团塞进嘴里。隐约还可听见他嘟囔着“不孝女”之类的诽谤之辞。荼蘼没理会。
只仰头看枝杈间漏下的阳光，蹙眉沉思而已。
现在荼蘼和马小军的位置正是芳国西北部的山脉。
从天亮时乘白申起飞，抵达山中也不过正午。直接骑着白申抵达目的地也不是办不到，只是荼蘼不想张扬，便带着马小军弃虎前行。好在是残冬。山野荒芜。一路上马小军折了树枝在前面开路。竟也有几分斩荆披棘的先锋模样。
“到底为什么要走到这里来啊。”
不明所以却要付出体力劳动，先锋马小军自毁士气。
荼蘼连理都懒得理他，只顾辨认太阳的方位，再加上记忆中的残余印象，指示马小军不停改换行进方向。就在马小军开始碎碎念叨“请抛弃我吧直接在这里抛弃我就好了真的不需要走这么深啊”之类的话的时候，荼蘼终于承认，她迷路了。
马小军瘫坐。
“你到底行不行啊，大小姐。”他嚷嚷，“你连个山路都指不好，真的能指引国家嘛？”
“国家如果和山路一样好指的话，这个世界也太简单了吧。”荼蘼哼。
“你啊……”
“迷路就迷路啦。”她笑意盎然，“反正我也不过是个刚从父母的羽翼下出来的孩子，这荒山野岭对一个孩子来说多残酷啊。”
然后就一屁股坐在一块大石上，径自拿出干粮水壶：“不如先吃午饭，再作打算。”
一片悠悠之貌，仿佛他们二人当真不过是特地出来野餐的孩子。
马小军暗悔当初在昆仑怎么没能灭了她。
然而悔归悔，马小军还是认命的接过荼蘼的饭团，相对着吃起来。百无聊赖，马小军便没话找话说，从“这样走下去也回不了中国那走个什么劲啊”到“树林中辨认方向的办法分明是砍树看年轮而不是看太阳吧”然后指出“其实荼蘼你根本不记得目的地吧”……就在马小军的胳膊被荼蘼干脆利落地反拧180度的时候，林中有踩踏树枝的声音传来。荼蘼马小军立时跳起身。
“……谁？”
一名中年妇女背上背着柴担，呆呆地看着他们。她看上去大约五十到六十岁左右，身材健硕，皮肤干燥黧黑而多皱纹。
荼蘼愣了几秒，之后惊呼：“黎姨？！”
黎锦为这次意料之外的重逢激动不已。
山客。
离乡背井的人，不属于这个世界的人，却被迫在这个世界生老病死，直到死亡亦不能回家的人。
却必须在不属于自己的地方生存的人。
而山客的村庄，位于连妖魔都罕至的边陲之地的村庄，正是荼蘼此次的目的地。
说起来在十二个国家中，第一个给山客海客发放旌券的国家，竟然便是芳。
大约是芳国第十三代王，必王的初敕吧。
必王的家乡便在芳西北一带，据说与山客的村庄仅隔山而已。那时候山客偶尔会从深山里出来，用山野产物换取盐油布粮之类的东西。必王未登基前与当时的山客殊为熟悉，便在登基后立刻开始发行山客的旌券。
但是到得后来，尤其是必王驾崩之后，这项措施便慢慢的被怠惰了。
到了上一代王，烈王时代，更是严重。那时候芳国上下官员百姓尚且自危，哪里有心思去统计山客的户籍。山客们几乎在官方纪录中销声匿迹。
荼蘼在鹰隼宫中读书时，想起自己初回生国之事，便半是好奇的查了些许资料，颇为讶然于一项仁政竟会被时间掩埋，渣滓不剩。几次想和风行月溪等人提起这件事情，但终归作罢。可一想起当初待过的那个小小的“唐人村”，心头便泛起一丝说不清楚的感觉。
她曾在那里的山崖上，第一次眺望故国山河，第一次凝视常世的壮美夕阳。
对于她来说，那里，是开始的地方。
而当初她从蚀中回来，睁眼所见到的第一个人——黎锦，正带着二人三绕两转的，走上了下山的道路。原来荼蘼迷路归迷路，可方向没搞错。然而纵然方向正确，也走了三个多小时才看到山客们在山的这一侧开垦的梯田。虽然土地贫瘠，可山客们向附近的里买来种子，捡着有一块没一块的地种植杂粮，看过去竟也有些规模。马小军看着山海之间的小小村落，兴奋溢于言表。
“这……这里的人真的都是咱们中国人？”他的样子似乎恨不得直接从山上飞扑下去，“真的都是？”
“你不信我也该信黎姨啊。”荼蘼道，“黎姨可不就说的普通话嘛。”
黎锦便哈哈笑。兴致起来她便唱起了山歌，略带沙哑的歌声在山野间回响。
“好听！我头一次觉得春晚的民歌这么好听！”
马小军热泪盈眶。
在黎锦和马小军的大合唱中他们抵达了山客的村子。村民早就听到歌声，在路口围观。马小军惊讶于山客竟然有如斯人数，男女老幼加起来，竟然近百人。他简直高兴得要发疯。
“怎……居然有这么多人！”他热泪盈眶，“我的天，早知道我就早点往这方向爬了啊！”
荼蘼只在一旁微笑，一边和之前见过的村民打着招呼。
其实每年都有山客出现在芳、恭、范、涟一带，少则一二人，多则四五人。只是即使山客混居常世人群之中，也是语言不通，无法开口交流，终归默默无闻，在人们不知不觉中消失。这么说来能在芳国西北部落地的山客，还是幸运的。荼蘼便是其中之一。
不，她也不能算百分百的山客。她甚至不是胎果。
荼蘼这么想着，然后微笑。
她哪里都不属于。
就在给自己下这么个定义的瞬间，她毫无预兆的想起风行。一瞬间的失神竟然让她连山客们欢迎她时说了什么做了什么都没注意到。荼蘼连忙收敛心神。
再回过神时，众人竟决定好晚上开欢迎会了。黎锦一把拉起她的手。
“来帮我的忙吧？”一如以往的热切的目光。
那目光让荼蘼想起了母亲。她点头称好。
“黎姨，我打算让马小军留在这里，你看可好？”
厨房里，荼蘼一边帮黎锦擀着面皮，一边问道。
“那可再好不过了，村子里劳动力再多也不嫌多。”黎锦脸上笑开花，“这么说来，小军就是你之前去找的朋友？”
荼蘼手上一顿，然后若无其事地继续擀面。
“唔，算是吧。”
“看小军的样子，也是在外面吃了不少苦啊，瘦的脱了形了。”黎锦撑着细细长长的面条，“说起来，荼蘼你这次去，遇到仙人了没有？”
扬眉回忆了一下蓬山女仙的样子，荼蘼笑了起来。“不，也不算仙人……”
黎锦半是质疑半是不解地看她。“之前不是说小军给带到仙人那里去了嘛？”
“是误会。”荼蘼语气肯定，“我找到马小军的时候，是在大街上，他正当乞丐呢。后来还是靠一位好心人的帮忙，我们才回到这村子。这一路上，没遇到什么仙人。”
黎锦看她的样子不像说谎，心下便自信了。这时节灶上水开，黎锦忙着下面，就将这话题忘了。哪里想得到荼蘼虽没说谎，却也没说真话。
另一边荼蘼找机会闪出厨房，绕过正用马小军带来的象棋大战三百回合的乡亲们，一把揪住正和大妈大婶们抱头大哭的马小军，拖到角落里，叮嘱他不可将自己是王的事情以及风行的事情说出来。
“这事情你知道就好了，别和村里人说。知道不？”
马小军兀自抹泪。“为啥？”
“……总之你若想在这里待，就不要提。”
马小军斜视她。
“这个叫什么来着……明明当了王却不想让乡亲们过的更好？真是个无情无义的娃。”
“不是这意思。你想，到时候一个一个的来缠着要回家，这哪里受的了。你不是没见过‘蚀’一开的后果……”
后半句没了声音。两人想起那天在风暴中逐渐解体的教学楼。
片刻后马小军深深呼吸。
“好，我答应你。我就当我运气背到极点被人拐卖出了国好了，一辈子回不去家。”他咬牙，颇有些当初初见时的狠模样，“可你答应我一件事。”
“嗯？”
“我要能随时和你直接联系。”他看定她，“好歹你是最高领导人什么的吧——我靠这都什么选拔制度——总之咱们一起长大的，我希望我有难的时候你来搭把手帮我。这要求不为过吧？”
荼蘼侧首思考。她缓缓点头。
“我可以给你送一只青鸟来。不过我很忙，所以你不要当写日记一样每天和我汇报杂七杂八的东西。”
“我知道，关键时刻用对吧。”他在裤子上使劲擦擦右手，然后举出去，“一言为定？”
荼蘼看看他的手。“一言为定。”她爽快地一把握住，“真难得你愿意相信我。”
马小军咧嘴笑。和哭花了的脸颊比起来他的牙齿十分洁白。
“这话我原封不动还给你。”
晚饭是全村聚餐，一大堆人挤在村西悬崖上的大空地上，把各自家里桌椅都拉出来。说是晚饭，但其时太阳尚未沉下，阳光照得虚海如同金海，映得天空都一片金红。一大群人便在这芳国真正的西北边界上，这漫天漫地的金红光辉中会餐，嘻嘻哈哈如同过年。
几个男人拿自家酿的野果酒互灌，顺便问马小军要喝不要。可马小军正被一群阿姨围在中间，碗里摞了山一样高的面条和菜，还没开口表态，阿姨们就劈头盖脸骂过去说别让小孩子喝酒什么的。几个男人便在马小军哀怨的目光里开怀痛饮。
另一边荼蘼凝视海面上飞翔的鸥鸟，看着它们的背羽泛着迷人的金芒，融化在水天一色的金光里。她不禁微笑。
“傻孩子，怎么不多吃菜？”
黎锦将一碗菜汤面递给荼蘼。荼蘼但笑。她的眸色一如海水，荡漾着阳光。
“在外面一直挂心村里人过的如何，现在看来，倒是不错嘛。”
黎锦闻言一愣。她叹息着坐在荼蘼旁边。
“最好的时代已经过去了。”黎锦道，“之前，外面那些人啊，连年歉收，山里面他们又不敢进，咱们村人上山采的药草、挖的野菜、拾的柴火，才能和他们换好东西。现在外面那些人好像是好转起来了，连我们背过去卖的毛皮什么的，都不是很看得上了。”
荼蘼心中一动，知道是因为选出了王，妖魔退散，天灾不再，自己又在新年的时候向王宫里的里木祈求了丰收，全国各地的里木便结出了满满的种子。记得各地上报今年的“种子的收成”的时候，连月溪和小庸，都舒展了一贯紧锁的眉头笑了。只是荼蘼未曾想到，这件造福天下的事情，竟然反而对山客不好。她愁眉不展。
“黎姨。”她咬着下唇，“您说，这村子里到底最缺少什么呢？”
如果钱能缓解山客的处境，她变卖掉私库里的衣物首饰估计也能凑起来。荼蘼盘算着说服月溪的方法。
黎锦不知她的念头，只是温柔叹息。
“孩子。”
“……孩子？”
这是荼蘼无论如何也没想到的。她睁大眼反问。
黎锦的笑容中竟然羞惭。“也不光是孩子……也还有种子……”她道，“有时候去那些……那些人的地方，看到他们手里都牵着小孩子，就觉得可幸福了，特别有家的感觉。可是无论我们怎样努力，也生不出孩子。其实这也无所谓，过几年总有年纪小的人被海浪打上来。真正麻烦的是种子吧。作物的种子，甚至家畜的幼子……和人一样，不知道为什么无论如何□□都产生不了后代。田里结出来的谷穗也只有吃的用途，用来做种的话无论怎么耕种也不能发芽，只能再去和那些人买。这时候就会想‘要是能明白为什么他们的种子能发芽就好了’……”
黎锦絮絮叨叨的说着。另一边荼蘼愣住了。
其实黎锦想要的是里木。
山客当然无法明白这里的一切生命都由树上产生。而里民也不会让山客接近重要的里木吧。进一步想，能插枝的也只有王宫里的里木的树枝。犹记得小庸上课的时候说过的。
那么，将里木插到这里来……？
——看到他们手里都牵着小孩子，就觉得可幸福了，特别有家的感觉。
——总有一天，你会遇到喜欢的人，组个家，然后一起到里木下求子。到那时候，猷嵬就是你的故乡了。
——我就当我运气差到极点被人拐卖出了国好了，一辈子回不去家。
几个声音在脑海中响起。荼蘼抚额。
如果将里木的树枝插过来，山客们的祈祷会不会应验还是个问题。在她的记忆中，只有拥有旌券的人才有向里木祈祷的资格吧。从没听说过家生、黄朱之类的浮民有里木的。
可——旌券？
某种可能性在心中成形。她霍然起立。
“荼蘼？怎么了？”
黎锦煞住话语看她。她歉然但并不打算坐回去。
“稍微离开一下。”
跑进屋子里，她呼唤使令。嘱咐几句后使令离去。她重新归位。黎锦担忧地看她。
“没事吧？是什么东西不好吗？”
“不，都很好噢。”她微笑，“都很好。”
荼蘼一边说，一边眺望着虚海方向。壮丽的海上落日再次在天地间上映。她眯起眼睛看着夕阳。
这里是她的国家。
她是芳国的王。
“会，好起来的哟。”
她喃喃自语。
黎锦没听清：“啊？”
“会好起来的。芳国会，这个村子也会，散落在各个我们不知道的角落里的其他村子也会。都会好起来的哟。”荼蘼的目光转向嬉闹吃食的人群，轻轻说道，“不论是山客，还是普通百姓，都会活下去，并且，总会活得更好。”
黎锦也看着人们。她不自觉地顺着她的话语微笑。
“嗯。”
夜深的时候荼蘼独自走出黎锦家门。万籁俱寂。
经过一晚上的笑闹宴酒，村人都早已经睡下了。
无论怎样值得庆贺的事情发生，明日依然要劳作。这是生存的必需。
荼蘼却没有劳作的需要。她留了书说要继续在外界晃悠，便小心翼翼的从黎锦家溜出来。
关好门，她和藏匿在影子里的使令说了两句话，往山的方向走去。
夜风很冷。她缩手缩脚地走了几步，使令就在脚下的影子里催促她。她跑了起来。夜风中她漆黑长发在脑后飞扬。是没有金冠玉簪束缚的、绑成马尾的长发。
她跑过村里的道路，绕过小块小块连缀起来却是大片的梯田，她跑进树林里，跑到山上。
月华下，少女目光的终点是玄服金发的少年。等待着的少年的眸色紫如春霭。他满心愉悦却佯装不悦地踢着脚下石子。
荼蘼看见他赌气的表情，忍不住笑。她张开双臂奋力冲刺——
“你来接我啦，风行。”
芳国的台甫终究绷不住脸。他绽开笑靥稳稳抱住她。
“不是你派白申来找我的吗？让我来接你。”他道，“你还真能跑，一下跑到西北边界来。如果不是我，谁找得到你啊。”
“是、是、是，您是最伟大的。”
截断台甫的提问，她留恋般地在他怀里蹭了蹭。可即使在台甫温暖的怀抱里，她的眸光亦不老实的滴溜溜乱转，一下看到了一旁的骑兽。她咋舌，注意力完全被吸引过去。
“哇，金色眼睛的白色老虎……白申你果然有小宝宝呢！”
“……那分明是孟极……和陆吾根本不是一类的好吗？”
“胡说，它俩的区别就只有尾巴的数量而已嘛。”荼蘼笑意盎然，“等它多活几百年，就会变成九尾妖虎啦，安心啦。”
月光下陆吾流着虎之泪从芳国主上的影子里爬进台甫的影子里。风行抚额叹。
“好啦，别闹啦，再晚赶不上早朝啦。你不知道月溪大人和小庸大人多可怕，差点就要出动禁军找你来了……卷案堆得和山似的。”
“真的？那正好我也有事找他们。不过在此之前，我先好好想想怎么才能突然出现吓他们一跳……”
“你不如先想想怎么解释这三天的行踪。”
“那种事情，怎样也无所谓啦。反正都是会被念的。”
“……可我会被连坐啊荼蘼！”
“没关系，有我陪你啊。”
“……”
星移斗转，温驯的骑兽载着依然年少的王者和麒麟，飞离了山海间的宁静村庄。
永初元年的春天，如此这般，悄悄来临。
作者有话说
第35章 ——溪云初起之卷，7——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