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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溪云初起之卷,4—— ...

  •   ——4——

      芳国的新王,是山客。
      是胎果。
      和台甫一起被刮去了昆仑,之后一起回来,甚至还找到了生身父母——
      不知从何时起,这样的传言便传遍了芳国上下。
      而传言的始作俑者正是峰王本人。

      “你明明是卵果,为什么要史官记录你是胎果?”
      大抵是在黄海捉使令的时候,风行随口问了她一句。
      荼蘼一边往火堆里丢柴火,一边嫣然而笑。
      “因为解释起来很麻烦啊。”
      卵果被冲到昆仑之后长大,长大之后又被冲回来,身份是山客,但并不是真正的山客——这种绕口令似的解说荼蘼只给月溪小庸说过一遍,便决心打死不说第二遍。如果直接和天下人宣布她是胎果就能免去这期间麻烦,那她便挂上这胎果名头好了。
      因为会思念着女儿的父母还在昆仑,所以这样就好了。

      对不起。

      她荼蘼,终究还是,不能回去。
      甚至,不能相见。
      无法告别的别离。

      荼蘼看着雪白树枝上悬挂的金色果实,幽幽叹了口气。

      “这么晚了,怎么还有人来祭拜里木呢?”
      老年男性的声音颤巍巍的,却带着笑意。荼蘼站直了身子看过去。
      是名大约有五六十岁老人家,拄着拐杖,正从旁边的建筑物里向她走来。
      荼蘼向他行了个礼。
      “您是?”
      老人家呵呵的笑起来。
      “我是这个里的里正,劳越。”他和蔼地打量她,“是哪家的年轻人来求子呀?怎么好像没见过你?”
      “深夜无聊,来散散心罢了。”
      “我想也是,一个人怎么求呢。”劳越道,“小姑娘不是这里的人吧?哪里人?叫什么名字?”
      荼蘼扬眉。她想起了那个在母亲怀里嘤嘤哭泣的少女。
      “敝姓白,名儿玉,字荼蘼。”她微笑,“至于我出生的地方……我找不到了。”
      劳越警觉地眯起眼。
      “有旌券吗?”
      “有哦。”
      出门不带旌券当然寸步难行。荼蘼当年升山时从白家母女处连哄带骗地换来的旌券始终没丢。此刻她将旌券递给盘查的里正。里正看了,点了点头。
      “北边的上关人氏……来下关这儿做啥?跑到别的里的里木下面来可不多见。”
      “刚入的户籍,想着趁着手边没事出来熟悉熟悉猷嵬附近的环境。”荼蘼微笑,“在客栈投了宿,住一宿便回去。”
      劳越将旌券还给荼蘼时脸上神情更为祥和。
      “你说找不到出生的地方了……也是,看你这年纪啊……那年头全国人口锐减,好多地方都荒了,听说光虞州,里木便枯萎了四、五棵。”劳越不胜感慨,“能活到这么大,不容易啊。”
      “因为父母一边四处工作,一边坚持抚养我呢。”
      “哦,那你父母现在……”
      “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了。”
      劳越看看她。她语气一如既往的沉静。他心下叹惜。
      “没关系的小姑娘。”他拍拍她的肩,“你还小,总有一天,你会遇到喜欢的人,组个家,然后一起到里木下求子。到那时候,猷嵬就是你的故乡了。”
      荼蘼微笑,正要说点什么搪塞过去,忽然心中一动。她细细咀嚼这番话。
      “呐,劳越爷爷——我称呼您爷爷可以吗?”得到对方微笑许可,她继续道,“我想问您一个问题。”
      “问吧。”
      “人出生在哪里,那里便是他的故乡吧?”她慢慢道,“那么如果,比如说,父母在甲地出生,然后他们移居,在乙地求得了孩子,那么对这个孩子来讲,他的故乡究竟是甲地呢,还是乙地呢?”
      老人一愣:“等等小姑娘你把我弄糊涂了……什么甲啊乙啊,什么啊?”
      荼蘼重复一遍。老人陷入了疑惑。
      “这……不大可能办得到啊……户籍上……”
      “我只说如果。”
      老人想了想。他望向枝头的彩带。许久之后,他回答,语气坚定。
      “乙地。”
      “对于父母来说,对于心心念念着甲地的父母来说,孩子视乙地为故乡这件事情,是不是对父母的背叛呢?”
      劳越顿了顿拐杖。
      “做父母的,当然是跟着孩子走啊。”他道,“孩子在哪里,哪里便是父母的希望,哪里就是父母的家。因为对于父母来说,孩子就是他们生活中的全部重心啊。”
      荼蘼低头不语。半晌,她嫣然而笑。
      “谢谢劳越爷爷,荼蘼晓得了。”
      老人满意点头。

      向老人告别,荼蘼估算着那边的家伙也该哭得差不多了,便心情愉快地往回走去。心情愉快其实不足以完全形容她的心情,应该说是,仿佛卸下了一个沉重的包袱,却又找到了一个新的方向一样的感觉。
      身心轻得仿佛可以飞起来。
      回到客栈的时候马小军正站在茶几上泪眼滂沱地往房梁上挂床单。荼蘼啥都没来得及想,飞起一脚直接踢掉了茶几。
      一瞬间苦难的山客五体投地。
      “别闹了。”啥好心情都烟消云散,荼蘼冷言冷语,“既来之则安之,认了吧。”
      “我才不要!”马小军把胳膊垫在脸下,双手成拳,“这种……永远也回不了家的事情……这种鬼地方……”
      “啊啊,那么恭喜你终于体会到你十几年来嘲笑讽刺的对象的心理。”蹲下身,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十分记仇的少女这么回答,“天理循环,报应不爽。”
      马小军瞬间跳起来。荼蘼应对不及,竟给他掐住了脖子。他的手大而有力,青筋暴起。
      “你!都是你害的!”他咬牙切齿,目竟眦裂,“如果不是你和风行……如果没有你这杂种……怪物!!”
      遥远的时空中,男孩带头唱着嘲笑乞丐和异乡人的歌谣,十几年后,男孩成为了乞丐,和名副其实的异乡人。
      其实,也许,也不是很遥远吧。
      荼蘼呼吸不能,在马小军歇斯底里的死掐下她试图呼唤使令,但嘴里完全发不出声音。她被少年的身高优势压倒,只勉强仰着上身,伸手去掰对方的手臂。她甚至开始思考“没被掐断脖子是不是就不会死那么我就给他掐一掐吧”这个论点的可行性,但最终她自己否决掉了。
      别开玩笑了,要是真掐出个三长两短来,丢人死了。
      可没法回去和风行月溪交代。
      这么想着她放下手掌撑住地面,然后猛地收膝,向上一顶——膝盖处的触觉十分不好,但起码她立刻呼吸到了新鲜空气。
      而马小军同学由于受到意料之外的重伤,自去墙角翻滚去了。
      一时间屋中少女原地喘息,另一边少年捂着某重点部位满地哀嚎打滚。荼蘼忍不住腹诽这场面要是被人撞见了算什么啊。
      然后——所谓怕什么来什么,便是如此。
      “你们他妈的到底在做什么?还有完没完了啊?大半夜的你们不睡觉老子要睡觉啊!哭哭闹闹的算什么啊!啊?!”
      青年暴怒的声音伴随着踹门的声效一时间盖过了满屋的哀鸣。荼蘼结结实实的吓了一跳。她抚着自己被掐得乌青的脖子直愣愣看着来人。
      出奇的眼熟。
      而来人看着屋内混乱的场景也明显一愣,而当他视线对正了荼蘼的时候那就只能用惊恐来形容了。
      “你……你你你你……你为什么在这里?!”来人指着荼蘼大叫。
      荼蘼虽然觉得眼前的面孔的扭曲程度十分眼熟,但她还是秉着条件反射反问回去。
      “……你是谁。”
      来人嘴角抽搐,面色铁青。
      “……贵人多忘事……嘛,草民卑微,不值一提……”
      “好了我知道你是谁了。”荼蘼及时截口,“进来说话。”
      青年不仅嘴角,连手指都抽搐起来。他前踏一步,关上门。
      然后,恭敬伏礼。
      “草民冒犯主上,请主上恕罪。”

      是简期。

      自觉自发的将一团混乱的房间收拾个遍,又将马小军扔进床榻深处,简期叫醒客栈伙计,烧了一壶开水。这期间荼蘼坐在长凳上检视自己的伤口。果然,由于承担了支撑重量的任务,双手都蹭破了皮。疼是免不了的,血也一丝丝的往外冒。仙人只是不会死而已,可从没说过有不会受伤不会疼痛或者瞬间再生的能力。
      荼蘼轻轻叹息。这时候开水来了。
      简期拧着热毛巾的时候从表情到动作都一片僵硬,就仿佛全宇宙再也没有为主上准备热毛巾更需要全神贯注的事情了。房间里除了水声就只有马小军为了自己受创的身心而发出的细细的呻吟。荼蘼觉得不说话不行。
      “这么说来,你为什么在这里?”
      “唔,那个,草民是昭州人士,这次是来猷嵬应招士兵。”
      “士兵?”
      荼蘼暗自琢磨,半年前在蓬山,她看到的简期还是个狂妄自大目中无人的家伙,没想到半年不见,简期竟然变成了一个——起码打算成为一名需要遵守秩序和规则,需要服从他人的正直好青年。她不禁思索究竟是此人在蓬山上给打傻了呢,还是他改邪归正了?
      “好像是因为新王登基,军队里好些人都要求退伍还乡了,结果就是连州师都人手不足,只好开始扩大招募。”
      “在春耕前扩大军队?昭州为何不就势扩大春耕……”
      “就算有田地牧场,没有军队出人力治水也不行的吧——草民潜越了,这种事情主上大概早听百官念叨到烦闷了吧。”
      荼蘼没接他话茬,只是微微眯起眼看他。简期将热毛巾拧干后跪在荼蘼面前,恭恭敬敬地双手呈上来,连头也埋在双臂之间:“主上。”
      然而荼蘼不接。
      “听到烦闷么……是啊,所以连这种基本道理都不知道还逃学了真是个不称职的王啊——你其实是这个意思吧。”
      语音说不出的轻柔。
      简期的手臂微微颤抖。
      “草民……不敢。”
      荼蘼延长了数秒沉默时间,这才伸手接过毛巾,敷在紫青的脖子上。温度正好。她轻轻地舒口气。
      “谢谢你啦,简期。”她微笑,“你是个好人。”
      “草民不过是维护芳国主上的安危,为主上分忧解难,此乃草民荣耀,亦是义务所在。”
      “嗯嗯,所以当初看到不肯接受天启的我,就宁可将鹏雏杀掉,让峰麒另寻峰王。”
      简期猛抬头,看见的,正是荼蘼魅惑不可言喻的微笑,但是冰一样的眼睛里,毫无笑意。
      简期立时行伏礼,紧贴地面,一动不动。
      “草民……”
      “嘛,算啦,那时候的事情……”声音有些悠悠地,“总之,不管是从前、现在还是以后,都多劳你费心啦。”
      简期瞬间感觉到有根刺从峰王的声音里扎了过来。他冷汗涔涔,竟无可言语。
      “还有,出门在外,就别来什么主上草民那一套了。”荼蘼说,“直接叫我荼蘼吧。”
      “草民……呃,我明白了。”
      荼蘼不再理会他,单手托着热毛巾捂在脖子上,便起身走到床榻前。马小军还在哼哼。
      “呐,同学。”她微笑,“差不多该去洗把脸睡个觉了。过两天我带你去个地方,你也好安身立命。”
      马小军嗫嚅了几声。
      “……嗯?你说什么?”
      “……我要回家……”
      马小军抬头看着峰王,之后又自己把脸别去一边。荼蘼幽幽叹息。
      其实这家伙,好像,也不过是个初三学生吧……

      “今晚我和这家伙住一屋,主……荼蘼在我那屋里休息,这样可好?”
      虽然还是浑身别扭,但简期的态度已然自然了些。他这么提出分房建议。
      荼蘼瞥他一眼。
      “那么,拜托你看好他。”
      “没关系的,今晚我和这家伙住一屋,荼……蘼你要是有什么事,直接喊,我听得见。”
      “能出什么事情呢。”荼蘼笑,“又不是在上演什么传奇故事。天底下哪里来那么多事情好出。”
      于是简期拱手。马小军无精打采地坐在床沿。
      荼蘼便径自进了原先简期住的房间。与她所租客房一样,十分简陋,唯一的不同处是这是单人间,倒显得地方宽大。荼蘼闩好门窗。
      床榻并没有凌乱的样子,桌上还扣着书本,看来正在夜读。荼蘼瞥了眼书名,五个字里就认得兵法二字。
      不感兴趣。
      解衣爬进被窝,召唤出小驰狼当抱枕,荼蘼开始思索明日起床后要做些什么。
      总觉得有好多地方要去,可又觉得没什么必要去。想见的人确实有,但是为什么要见却说不出理由,也无法想象见面的场景和要说的话。
      但是来昭州,确乎是她出门后的第一想法来着。
      总之,到了明天就好了。明天要让简期看住马小军,然后自己出去逛逛。
      这么想着,她安心睡去,只将怀里的驰狼搂得更紧了些。
      到了明天就好了。
      明天,快点,快点来吧。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2章 ——溪云初起之卷,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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