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湖绮谭》九尾姬桃桃

2、月光

　　今天早上不想做早餐，我坐在餐桌前发呆，手里捧着昨天的布丁。
　　我想去见他，但是不知道要说什么才好，而不去见他，我又忍不住担忧。给他打电话也好，发短信也好，总觉得会打扰到他。也许是心里忧虑，我五点就醒来了，洗漱完换好衣服，在餐桌前坐到了天光大亮。
　　雅怀妈妈停在茶几上摆的玫瑰花上，我的妈妈还窝在沙发上，猫的岁月可是简单多了，晒太阳和睡觉是最要紧的，其他事情不需要考虑，这样的变化倒也叫人放心。这么一来，我又想到了江江江的妈妈，不禁叹了一口气。
　　这时，门外传来汽车停靠的声音，随后是熟悉的，雅怀的脚步声。从小到大，她一直是这样走路，轻快活泼，光听脚步声你都能想象到，这是怎样一个快乐无忧的女孩子。她从小衣食无忧，四处出游，学业上也从来不发愁，雅怀爸爸是个典型的“知识无用论者”，他从来不在乎雅怀的学习成绩，有时候雅怀做不完家庭作业，她爸爸还会塞红包给老师，请老师不要检查雅怀的作业。
　　有时候想想也是，仙湖人真正的生命不过四五十年，读再多的书，也是要回到仙湖的，如果说学习知识是为了对社会有贡献，仙湖人有效的生命很短暂，我们能为外面的世界所贡献的不会太多，而回到仙湖，这么一个宁静小镇，再多的知识也没有什么用处。雅怀只喜欢学英语，方便她四处旅行，她就在本省一所很普通的大学读了英语系。江江江家业庞大，他父亲要求他读管理学，虽然他自己想学历史，也不得不从命了。
　　我呢，高中的时候是学习成绩最好的，也不是因为我有多爱学习，只是希望自己有那么一个优点能比得过其他女孩。雅怀美丽大方，宝月漂亮纤细惹人爱怜，我只有依靠聪明和渊博，来支持我的自尊。那时候我都不敢喜欢江江江，我竭力避开他，每天放学回家也是关在房里读书，任何聚会任何活动也不参加，因为我害怕。
　　我怕江江江看到我，我也怕他完全看不到我，忘记了到底是从哪天开始我知道了自己对他的心意，但我清楚地记得那几年的心情：因为喜欢，害怕失望，所以不敢更喜欢。我们的关系，也只是停留在“从小到大的同学”，这样的点头之交、普通朋友的程度。
　　高考后，我去了一所全国知名的大学，读的是我自己喜欢的文学专业。四年里，我一直避免与江江江有联系，我在努力地改变自己，每天运动，经常参加大学的活动，变得充满活力、热情大方，也交往过几个男朋友。我慢慢摆脱了高中时那种自卑怯懦的感觉，尤其是雅怀来看望我的时候，我能明显地察觉到，我的笑容有了和她一样的自信。
　　毕业回仙湖以后，雅怀叫上所有童年好友在她家吃饭，我终于又见到了江江江，雅怀安排我和江江江坐在她左右。我们的坐次如此近，在雅怀离座招呼客人的时候，也许是出于礼貌，江江江和我说起小时候，这次我没有再刻意逃避，我们交换了电话号码，从此几乎无话不谈。
　　而那次聚会之后，雅怀就去了美国，她爸爸为她在那边置了房产，她有手续要办，顺便也是去与那边的朋友一起游玩，足足去了一个月。前几天她和我说她要回来了，看来就是今天。
　　我知道我应该去迎接她，但我还是坐在餐桌前起不了身。仿佛害怕见到她。
　　也许是我藏不住秘密，除了喜欢江江江之外，我从来没有任何事情是隐瞒雅怀的。虽然我从小都羡慕她甚至是嫉妒她，但她也是我最好的朋友。
　　可是昨天发生的事情太多了，而且没有一件事情，是我想告诉雅怀的。

　　“莲溪！小莲溪！”雅怀已经穿过花园走到门口了。她亲昵地叫着我的名字。我却觉得心乱如麻。太阳一样的雅怀，她总是关心爱护着我。幼儿园的时候，她能推开欺负我的小男孩。小学的时候，她能每天陪我一起去上学，家里的车子也不坐。初中的时候，我开始忙于学习，她竟然知道告诉周围的男孩子，不要打我的主意影响我学习，天知道我当时那么平凡普通，其实是不会有人会喜欢的。而高中……我躲避着她和江江江两个人，因为他们都是那么地耀眼，都是我最喜欢又最害怕的人。
　　雅怀却从来不会怪罪我。
　　我用力晃了晃脑袋，站起来跑去开门。刚打开门，雅怀就紧紧地抱住我，一边跳一边说：“莲溪！你果然在家，想我吗？有没有什么有意思的事情发生？你妈妈呢，怎么样？”
　　我扶住她的肩膀，把她按住，说：“慢一点，这么多问题怎么回答？”
　　她笑意盈盈，皮肤仿佛晒黑了一些，但是眼神还是闪烁如星光，让人越看越喜欢。她穿着绿底黄花的吊带裙子，整个人神采奕奕，只有像她这样的美丽少女，才能把这么夸张的颜色穿得一点都不土气。
　　我把雅怀拉到沙发前，叫她坐下，她倒好，把包扔到茶几上，直接整个人摔进了沙发里，裙摆都掀到了肚子上。她也不看我，躺在沙发上闭着眼睛说：“哎呀，累坏了，莲溪……我要喝水。”
　　“好啦好啦，我去给你拿，你先把裙子放下来好吗？内裤都看到了。”我拍了一下她露出来了的大腿，转身进了厨房。
　　听到雅怀在身后懒懒地说：“没关系，这儿没别人。”
　　过了几秒，她又闷闷地说：“我们也只有彼此了……”

　　雅怀妈妈和我妈妈同岁，又是好朋友，她俩几乎就像约好了一样，都是去年冬天开始变化的，那时我和雅怀刚好都放寒假。
　　雅怀妈妈感觉到一些征兆，于是把自己关进了家中花园的温室里，雅怀有时候会去看看她，放点食物在温室门口，但是也不见她妈妈拿进去。温室的墙壁，是半透明的雕花玻璃，雅怀刚开始还能看到妈妈的身影，在里面走动或者静坐着。雅怀每天都在楼上房间里静静守候，每早每晚敲门问一问，也不见回答。
　　差不多一星期后，她发现玻璃上已经看不到妈妈的身影了。
　　她打开温室的门，屋里全是妈妈平时培育的蝴蝶兰，到处都是妖艳的兰花，有一只手掌大小的蓝色蝴蝶，在花丛中飞舞。
　　雅怀落下泪来。
　　我妈妈的变化也比较顺利。那时是冬天，她变得越来越贪睡，还以为是季节的关系，没有在意。雅怀妈妈变化之前，和我妈妈见了最后一面，她们一起喝茶，聊了一下午，两人有哭有笑，最后还紧紧拥抱了好久。送走雅怀妈妈后，我妈妈也认真检查了自己，她发现耳朵上，覆盖了一丛浅浅的绒毛。
　　她也把自己关进了房里，我听不到任何动静，放在门前的食物也不见她拿走。雅怀看到蓝蝴蝶后，给我打了电话，我跑去她家，一起看她妈妈在兰花从中飞舞。
　　我也流泪了，反而是雅怀搂着我，我在她怀中大哭了一场。
　　雅怀送我回家，我带她去了妈妈房间，我们在门外听到窸窸窣窣的声音，我找到钥匙，打开房门，一只白色的猫走到我们身边。

　　我们只有彼此了。
　　我们的父母亲都已经完成了变化。虽然两个妈妈还在身边，时时能看到，但是她们已经不会再懂得我们。我们的爸爸也都不知云游到何处去了，刚开始我的爸爸还会回家看看，但是这一两年里，已经再也没有来过了，圭山的护林员也没有再见过他。
　　我给雅怀沏了一壶红茶，回头看她，她还是躺着，只不过换了一个姿势，裙子已经放好了，表情很落寞，像放学后没有人来接的孩子。
　　我把江江江的布丁放到茶盘里，选了雅怀最喜欢的那支小勺。

　　雅怀喝着茶，吃着布丁，很快就恢复了活力，她开始喋喋不休地讲美国的故事。
　　除了一直就认识的邻居，华人姑娘林恩，她这次又认识了很多新朋友，比如身为日本人但是英语特别流畅的青藤绫子，想要学会汉语的Alex，Alex的女朋友Mandy，雅怀给我讲他们一起驾车去自然公园，一起去潜水，不知不觉时间过得飞快。
　　故事讲完了，雅怀从包里掏出一个小盒子：“看，这是这次的礼物。”
　　从小她就爱四处跑，但是不管去哪里都会给我带小礼物，直到最后我也没有告诉她，我是多么喜欢每一次她回到仙湖，我们一起坐着喝茶，我给她做点心，听她讲她的新鲜故事，她给我带来小礼物。
　　这次是一个项坠，一个立体的，透明的星球，光照下有微微的彩色。
　　“你摇一摇。”雅怀得意地看着我。
　　我捏着小球，摇晃了一下，有细小的、清脆的声音。
　　“这是我自己做的，里面是一颗心形的金子，厉害吧。”她捧着茶杯，眉眼里全是骄傲，我感动得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对了，”雅怀放下茶杯，“好久没见江江了，我想约他去玩，你说他会答应吗？”
　　雅怀拉着我的手，我第一次看她有这样羞涩和不自信的表情。她一直是大家的小公主，男孩子也是争先恐后地约她，我最喜欢看她拒绝他们的时候，头仰得高高地，淡淡地说：“没兴趣。”
　　她一直管江江江叫“江江”，这么多年，他们始终很亲密，我一直以为只是好朋友的亲密而已。以前她想出去玩，总会叫上我，这次她这样说，很明显，是想和江江江两个人一起。
　　不过说来也是，毕业了，回到仙湖，要开始新的人生了，很多一直不去面对的问题，总是要开始面对的。我沉湎于自己的改变，以为只有我才会鼓起勇气做出新的决定，其实每个人都会有很多新的思考，我亲爱的雅怀也不例外。
　　我懊恼自己的后知后觉。
　　我避开她的目光，盯着小球项坠，故作若无其事地说：“不如……你打电话问问他？”
　　“嗯嗯嗯！”雅怀开心地点着头，马上打给江江江。
　　她一定是早就想约他了，人总是这样，有了想法，却又不敢去做时，很需要其他人的肯定，尤其是自己信赖的人。
　　我却知道江江江不一定愿意。他一直沉着冷静，不同于雅怀的开朗活泼，这样的日子里，他一定是闷在房间里，不会愿意和他眼中的“什么都不思考小姐”出去游玩。

　　“江江啊，我是雅怀。对，昨天回来的。嗯。嗯。”
　　雅怀一边和江江江聊着，一边离开了沙发，四处走了起来。她右手拿着手机，左手缠绕着卷卷的头发，脸上不时露出小女孩的娇羞。我看着她，听着她和他讲话，脑子里一片空白。
　　求你，不要喜欢她，哪怕她是雅怀……
　　我心中有一个痛苦的声音。明知道江江江不会答应雅怀，我却还是忐忑不安，哪怕他们多说一分钟，我也觉得煎熬。
　　终于，雅怀问道：“诶，你明天，要不要出去玩呀，和我。”
　　说完“和我”两个字，她紧张得停止了走动，专心地听对方的回答。
　　我也很紧张，抓着手里的茶杯，心神不宁。
　　雅怀突然皱眉了，她说：“这样啊……那好吧，下次。”
　　我松了一口气。
　　她挂了电话，又坐回我身边，惆怅地问我：“江江不去玩呢，他说话的声音听起来也挺没精神的，你说他是怎么了。”
　　“也许他是累了吧……”我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现在明明是上午，怎么可能有人在这个时候感觉累，明明很不符合逻辑。
　　但是雅怀已经放弃推敲了，她只是失望地搅着茶杯里的茶，我为她添了一杯新的，她喝完之后，说要回家整理行李，我送她出门。她还是笑着和我挥手，像从来没有失望过。

　　送完雅怀，我忍不住打电话给江江江，我斟酌了一下，才开口说：“刚才雅怀在我家呢，你……怎么不和她一起出去走走，也许……心情会好一点。”
　　电话那头的他居然笑了一声，他说：“我没有心情不好呢。”
　　停顿了一会儿，他说：“你来吗？你过来，我会更高兴的。”
　　我的心要跳出来了。
　　像有一支水果叉，叉住一颗草莓，在蜂蜜里旋转一圈，再轻轻一咬。
　　那种口感，就是我现在的心情，我已经忘记了雅怀的失望、江江江母亲的变化，忘记了一切，只想赶快朝他家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