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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雨滴与诗集 ...

  •   吃完早饭,我抱着妈妈,坐在窗边的书桌前看书。
      我读的是聂鲁达的诗集,书桌上摆着插满粉色玫瑰的白瓷花瓶,淡淡的风吹动着我们的白色纱帘,窗外是多云的灰色天空。我们的花园里有只蝴蝶在跳着,她有着蓝色的翅膀,轻柔的粉红色的触须,她是雅怀的妈妈,总是起得很早。
      我很满意我们现在的状态,妈妈的尾巴轻轻摆动着,她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又是闲适而愉快的一天。
      这时候花园的木门被“砰”地打开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穿过花间小道,有人用力地敲门,我把妈妈轻轻地放到床上,去给这个粗鲁的来客开门。
      门外居然是江江江,他本该是这世上我认识的男孩子里最温柔最有教养的,我觉得即使大难临头他也会穿戴整齐风度翩翩,今天却一反常态的慌张,他的头发很乱,衬衫的扣子都没来得及扣好。
      “莲溪,你跟我来”他一边喘气一边说。
      我很诧异,问他:“你怎么了,要不要进来喝杯茶再说?”
      “我觉得我妈要变成蜗牛了,”他一把抓住我的手,“你快来帮我看看。”
      江江江的力气比我想象中的大太多,我来不及整理一下就被他拖了出去,外面的空气有点凉,我没有穿外套,不知道是因为冷还是因为他说的话,我感到自己在发抖。我穿着拖鞋跑不快,江江江不耐烦地回头看了我一眼,松开我的手腕,然后放慢了脚步。
      “对不起,我刚才太不礼貌了。”他低着头,小声说。
      “啊,没事……”我忐忑地说,“你刚才说的……是真的?”
      他猛地转过头来,看着我,脸色异常地严肃。“你觉得这种事情可以乱说吗?”说完他便又迅速地往前走了。
      这样的江江江特别吓人。我不再开口说话,也不敢再看他,只是尽力快速地追在他身后,平时这条短短的街仿佛怎么走也走不到头,天色更加暗了,隐约听到有雷声。我还看到孟孝娟在街边的店里,对着江江江挥手,他好像真的没看到似的,急匆匆地走过。
      我满怀歉意地看了孟孝娟一眼,她还是那样,不理会其他人,苍白的嘴唇,枯黄的头发,空空的大眼睛怔怔地盯着走远了的江江江。
      我们终于到了,江江江家安静的大房子,在灰暗的天色里像一只巨大的乌龟。江江江拿着钥匙的手都似乎充满怒气,门锁一开他就把门扉摔得发出一声巨响,我听到他的金毛吓得在乱叫,这个温顺的家伙有健壮的身体和异常脆弱的胆量,平时老是被雅怀的猫欺负。
      江江江又抓住了我的手,几乎是拽着我上楼梯,他凶狠地往前冲,他家的老保姆瞪大了眼睛看着我,我只好尴尬地一笑。
      到了楼上的大卧室门口,江江江停了下来,深呼吸了几下,轻轻把门打开,压低声音对我说:“你进去看吧。”
      “可是,我——”我还没说完,就被他打断了:“没关系,你看吧,希望不会吓到你。”
      我还是很犹豫,这时屋里传来江江江妈妈的声音:“是莲溪吗?”她听到了?
      “是的,阿姨。”我听着自己的声音,突然有点沙哑,都不像是我在说话。
      “进来吧。”她的声音还是那么柔美,我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被江江江轻轻推了进去。
      江江江的妈妈是我见过的最美的女人,今天也是。她的眼睛还是那么亮,嘴唇还是那么嫣红如血,而她的头发乌黑如墨,盘绕在她优雅的长脖子旁。她一只手端着酒杯,一只手撑在纤细的腰间,她的腿是那么长,又穿着长长的酒红色的裙子,站在我面前仿佛是个仙人。
      唯一不同的,让人不安的,是她的额头上长出的一对肉质的触角。
      我低下头,克制自己不去在意那对角,但是她走近我,一只手托起我的脸,露出迷人的微笑,声音却远得像在云端:“看吧,别怕。”
      可是我害怕,我想说些什么,又不知道该怎么说,江江江的妈妈轻轻地搂住我,温柔甜美的声音飘在我耳边:“好了,你走吧,把门锁好,乖孩子。”
      我不知道我是怎么离开她的房间的,只记得关上门的时候,江江江狠狠地叹了一口气。
      我们到了楼下的会客厅里,江江江叫人铺了桌子,端了茶和点心。他安排我坐下,然后坐在我对面,沉默了好久才对我说:“真抱歉,你休息一下吧。”
      可我不想休息,我想问他好多事情。但是江江江看上去异常的疲惫,我猜他是刚洗漱完,还没有换好衣服,就发现了他妈妈的变化,于是马上跑来我家找我。现在他望着窗外,本该是星光一样的眼,蒙了一层灰尘。
      我忍不住地要看他,即使是这样,他还是那么好看。我喜欢江江江,从很小的时候就开始了。
      我们住的这个小镇叫做仙湖,很小很小,孩子们都在一起上幼儿园,然后是小学中学,只有大学才可能将我们暂时分开。不过,和其他地方不同的是,仙湖的孩子,无论念了多少书,最终还是会回到家乡,因为仙湖,和世界上的任何地方都不一样。
      大概是一个世纪以前,仙湖有位居民变成了一只鹿,我还特意去查阅了当时的县志,“初有乡民戴某,额生双角,众人惧而远之,戴亦闭门不出,逾半载,异变为鹿。戴鳏居无子嗣,化鹿后隐于圭山,人无再遇。”后来变成动物的人越来越多,“飞禽走兽,与野物无异,非家人洵难辨也。”仙湖的人一开始是害怕,后来只得接受这个事实:每个仙湖居民,到了五十岁上下,就会慢慢变成某种动物。
      这种事情也是瞒不住的,当时就出现了一股探访仙湖镇的热潮,有人是纯粹来看稀奇的,也有人一心想解开谜底。有位学者坚信是饮用水——灵泉河的水质变化的原因,导致了人们化为动物,于是他在仙湖住了三十年,天天坚持用灵泉河的水,直到六十七岁时寿终正寝,还是人形。这也让仙湖人了解到,只有土生土长的仙湖人,才会变成动物。也有许多仙湖孩子,长大后一心要离开仙湖,但是即使是在他乡异国,他们到了一定的年纪,还是发生了变化,不得不返回故乡。于是仙湖人都养成了习惯,青年时努力打拼,赚够钱留给子孙,然后在家人的陪伴下,静等着变化。
      我和江江江,从小一起长大,后来分别去了不同的大学,但是毕业后,还是回了仙湖。我回来不久,我的爸爸就开始了变化。我和妈妈每天陪着他,刚开始一家三口一起到处游玩,后来爸爸的动物特征越来越明显,我们就回到仙湖安心等着,直到他完全变成了一只老虎。爸爸变化后,家里还是留着他的书房,虽然他大部分时间都在圭山深处的树林里,但是还是会经常回家看我们。妈妈半年前变成了一只猫,她明显照顾不好自己,我一时没有找工作,想多陪她一段时间,等她适应好了,我再去仙湖的中学当老师。
      我父母的变化,在仙湖算是很成功的,至少,并不是令人不适的物种。
      仙湖人的变化也不是随机的,根据这个人天生的品性和他后天的经历,一般能够预测个大概。所以仙湖有些独特的,其他地区不会存在的职业,比如变化预测师和变化指导,预测师能分析你的一生,预测你将来会变成什么动物,从而早作准备;指导师会帮助你变成你想变的动物,当然,如果你天生肥头大耳又习惯胡吃海喝,指导师无论如何也难帮你变成天鹅。只有有点希望的,再辅助一点行动,才有可能成功,比如李舜仪的爸爸就成功变成了一只貔貅,据说他本来可能变成猪,现在他守在他的公司门口,每天员工打卡前都必须向他鞠躬。还有路虎的妈妈,医生说她也有变成猪的可能,这让路虎很紧张,他现在天天陪他妈妈散步,还限制她的饮食。
      江江江的妈妈是仙湖镇最美丽的女人,我们这一辈里最漂亮的雅怀也和年长的她比不了。所有人都觉得她会变成天鹅或者孔雀。江江江的爸爸早年间就变成鹰飞走了,但走之前已经为江江江的妈妈修好了将来要住的带水池的花园。
      现在,她要变成蜗牛了,如果不是亲眼见到,我也不敢相信。仙湖的人一般都是变成飞禽或者走兽,即使是昆虫,也只有过一些出名的俊美男女变成了蝴蝶或蜻蜓。我理解江江江的心情,身边的任何人变成蜗牛都是无法接受的,何况是那么美丽出众的母亲,这对他来说,肯定会觉得困扰而羞耻。
      江江江还是一动不动地坐着,我还是静静地盯着他。
      他的家庭很富有,他长得很漂亮,我时常在想,各种神话传说中的美丽少年,只有长成江江江这个样子,我才会相信。他总是沉着冷静,很有风度的样子。头发永远剪得整齐干净,穿衣服永远简单大方。他虽然没有什么出众的才华,成绩平平,学任何乐器都是被迫而且永远半途而废,但是这有什么关系呢,他已经够好了。
      我觉得这世界上找不到比江江江更好的人了,从小我就觉得他必须是我的。
      但是我自卑,我没有雅怀那么白皙漂亮,也没有宝月那么开朗大方。我们从小一起长大,我觉得江江江对她们比对我要亲切得多。
      雅怀姓许,她的爸爸和江江江的爸爸一样都是商人,只不过雅怀的爸爸是在国外发家。小时候我很羡慕雅怀的名字,优雅的情怀,雅怀知道了哈哈大笑,她告诉我,因为她的妈妈在印尼的雅加达怀上的她,所以叫雅怀。和江江江的爸爸一样,雅怀的爸爸也变成了鸟,但是他飞得更远更远,从此再也没有回来过。雅怀的妈妈也是个美丽的女人,她变成了蝴蝶,现在经常可以在花丛中看到她。
      宝月有个妹妹叫瑞月,她们姐妹俩没有姓,因为她们没有爸爸。瑞月一生下来就被她们的妈妈寄养在别处的亲戚家,所以只有宝月是和我们一起长大的。她们的妈妈比我们的妈妈都要年轻,现在还没有变化,母女俩一起住在郊区的小楼里。我也喜欢宝月和瑞月的名字,和她们的境况截然相反,有一种圆满的感觉,虚幻美丽。
      雅怀和宝月都是很受欢迎的女孩,一个会弹琴画画,一个会唱歌跳舞,我和江江江一样,学什么都是半途而废,所以对她们总是充满了暗暗的嫉妒。但是除去这点小情绪,我们三个女孩是多么好的朋友呀。这么多年我们总是在一个班,一起上学放学,一起吃饭一起玩,我一直觉得这是很幸福很值得炫耀的事。到了高中,男孩和女孩多少有些疏远,江江江的妈妈也特地让老师把江江江分到另外一个班,但是江江江还是经常和我们三个在一起。
      雨变大了,雨滴砸在窗户上,像千军万马,我的思绪回到这个小会客厅里,犹豫再三,还是鼓起勇气开口问江江江:“你有没有问过你妈妈,为什么——”
      他猛地扭过头看着我。
      “我还没有,”他盯着我,“我刚起床,听到她尖叫,就跑去她房里看她。然后……”他停顿了一下,避开了我的目光,仿佛出于忧思,又像是有些羞涩。
      “然后我就立刻去找你了,我想不到别人,原谅我的唐突……”
      我心里一阵窃喜,但又觉得这种喜悦很不合时宜,连忙冷静下来,对他说:“要不这样吧,你多问问你妈妈,弄清楚她的状态,我……我去找雅怀和宝月,我们去打听一下有没有什么办法……”
      “别,”江江江又突然抓住我的手,“我不想太多人知道,实在是不行了,再找她们一起想办法。”
      我觉得全身发烫,我猜我的脸颊特别红,为了掩饰这种喜悦又尴尬的心情,我站起来,尽力平静地对他说:“那我先回去了,我会帮你想办法的,有什么情况,尽快让我知道。”
      江江江没有站起来,他抬头看着我,显得比之前平静了许多,他对我微笑,目光里全是信任。

      江江江家的老保姆送我出门,已经开始下雨了,她折回屋里拿出了一把黑色的大伞,还有一个纸袋,说是江江江给我的。打开一看,里面是一个布丁。
      我提着纸袋走在回家的路上,这条路从小到大走了千万遍,今天的这两遍格外长。我控制不住自己的开心,他一直记得我的喜好,每次我到他家,他总会叫厨房给我做一个布丁,没想到在这么诡异的一天,他还是会照顾到我。
      当我看到伞柄上刻的字以后更开心了,因为江江江家给客人借的伞都是一样的,没有任何标记,而他自己每一把雨伞上,都刻一个江字,也就是说,他特意把他自己的伞给了我。手指触摸着那个小小的字,我的心像泡在了温泉里,满足地深呼吸着。
      我只顾着开心,自然没有看到,孟孝娟还站在店里,还是那个一模一样的位置,认真地盯着我。

      没有人比我更热爱下雨天。
      上中学的时候,大家都骑脚踏车,遇上下雨天只能步行,路上又很难打到车,所有人都是愁眉苦脸的。江江江和雅怀都有车子接送,没有下雨的烦恼;宝月要从郊区一路走到学校,穿越的是大半个城镇,所以她最讨厌下雨;而我呢,却最喜欢下雨。
      我也得早起二十分钟,走一段长长的路去上学,但是我把这段路当做散步。我有很多伞,粉红的、浅蓝的、果绿的、明黄的、黑色的……它们无一例外地是长柄伞,还有一圈花边。在下雨天里,我的伞是我最好的旅伴,而我就是雨天的秘密的莎士比亚,我的心里充满着对这些星星般的小水滴的歌颂。
      有时候在路上会遇到相识的人,一起轻松地聊着天,有时候会遇到江江江或雅怀的车子,雅怀知道我更愿意走路,她只摇下车窗对我招招手,江江江每次都会停下来,问我要不要一起走。他也知道我的答案,但是每次都会询问,这是他的礼貌,我满心欢喜。
      后来我去了一个巨大的北方城市,四年里很少下雨,以致于每次在那里遇到下雨,我都会尽量出门,只为在雨里停留几分钟。如果是晚上下雨,我觉得连睡梦都会湿润柔软。回到仙湖后,我更喜欢下雨,尤其是坐在窗边,看着雨滴从花园的上空落下,像是给我们的窗户,织了一张张空灵的新窗帘。
      妈妈变成猫以后,失去了很多她从前的喜好和习惯,但是她还有那颗仁慈善良的心。每到快下雨的时候,她就会把窗户打开一点点,如果雅怀的妈妈来不及飞回去,就会飞进我家暂时停一停。她们年轻的时候就是好友,各自变化后,虽然模糊了大部分的记忆,但还能保留着这份默契。
      今晚雅怀的妈妈就留在我家,我不知道该如何款待一只蝴蝶,只好打开了蜂蜜罐子,但她好像没有兴趣,只是静静地停在花瓶里的玫瑰花上。
      我把盘子放到妈妈身边,她伏在小圆地毯上,小口小口地舔着晚餐牛奶。我看着她,觉得心里很安宁,突然又想到了江江江。这样的夜晚,他会如何度过。
      他会不会吃不下饭,把自己锁在房间里,不愿意见他妈妈?还是整理好情绪,请他妈妈一起,两个人像往常一样坐在大桌子前,沉默而优雅地吃晚餐?
      我想知道他的心情。
      我想依靠在他身边。
      我想像每个动人故事中的温婉柔媚的妻子那样,像一团温顺的云,包裹着自己的丈夫。怜惜他的创伤,关爱他的思虑,即使一言不发,目光也总是在他身上。
      而我,也始终在他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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