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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2、千叶寻一(下) ...

  •   每逢年末总有一堆难缠的会议与应酬,万芳阁涉及的买卖不少,有些生意早已无法收手,只能转手他人。
      万芳阁就像一块五味俱全的大饼,来者各取所需,卖者深受其益。但这块大饼有如以肉为材,以血为料,并非有钱就可做成。
      今日在万芳阁有一场中式应酬,我会将手头的一块饼转手他人。我不知她还愿不愿意踏入那里,本没想带她前去。可她这几日又是闷闷不乐,我想着带她出来走走,随口一提,她也不理不应,不知又生哪门子的气。
      时间一到,我准备自己出门,却见她已换了一身旗袍在门口等着。这是我第一次认真看她穿旗袍的样子,浓艳的妆容给她带来一股略带违和的风尘味。也许是我对旗袍不太懂得欣赏,在我见过的女子中,穿旗袍最好看的也只有蒲扇。
      我怕她到那会不舒服,不免嘱咐着:“今日在万芳阁不比以往的应酬,你要是不喜欢那地方,不必勉强。”
      她面无声色的看着我,车子一到就钻进车里,一路无话。
      到了万芳阁,我没有与她一同入席。今日来了许多形形色色的人物,既有达官显贵也有三教九流。我在主桌专门应付着这些想要“吃饼”的客人,时不时的往次桌方向看去,见她坐在座位上静静看戏,我也放心了些。
      面前走来一位大腹便便的军阀,这类人往往贪而无信,甚是难缠。拖延了许久,再次往次桌望去,我没有看到她的人影,却看到了尹月。
      这也不是我第一次在这种场合看到他了,自从那件事发生后,一时间他在上海人的口舌下议论纷纷。而随着时间的磨灭,风波消散,梨园新秀崛起,战乱爆发,在这纷乱的时代下,无人会再问起一个曾经当红的戏子如何沦为阶下囚。直到他带着自己的堂口回到上海,准确的说,他已是个前任堂主,而现任堂主则是个常常跟在他身边的一个十几岁的孩子。
      我不关心他回来究竟为何,也不想与他有其他联系。眼前看不到阿黍,我总预感有些不妙,再也耐不住性子坐在这。我令秘书在这全权处理,顾不上围来的宾客,一个劲的冲出万芳阁,出来没跑几步就看见墙角下一个单薄的背影。
      她只穿着一身旗袍,外套都没有披上,躲在这寒冬中瑟瑟发抖。
      我走近她,她惊慌的回望,胸前的衣襟被她揪得起皱,脸上又是挂满泪水。
      她见是我,又将头别了回去,听着呼吸都有些困难。
      “你这样,可是为他?”
      她没有回话,我站在她身后,语气里充满了鄙夷。
      “愚蠢!”
      “要你管!”
      我听着就火大,一把拽起她的胳膊。
      “少管闲事!”她挣扎着挣脱。
      我冲她喊道:“我管闲事?那你就不要总是在我面前为了一个恨你的男人落泪!”
      “啪!”一道耳光火辣辣的扇在我脸上,狠狠的落进心里,痛得无法言喻。
      这回,我硬生生的戳中了她的软肋,她转身在寒冬里逃走,我看着她逃出了我的视野。那一刻,我竟像一只发疯的野狗在夜里疯跑,跌跌撞撞追寻着她的身影,拼命的伸手抓住那朵旗袍上凌寒独开的梅花。
      “阿黍!”
      这是我第一次喊她的名字,她讶异的停步回望。此刻,她看的人是我,我要她看的人,只有我!
      我迫不及待的将这朵冰凉的野花炽烈的咬在唇中,恨不得吃进肚子里,又生怕将她咬疼。直到她带着我的温度,不动声色的将我反噬,一股血腥味渐渐在我嘴里弥漫。
      她缓缓松口,唇边还沾着我的血迹,眼中却没有一丝动容。
      她淡漠的开口,“你与先生又是怎么回事?”
      我没想到她会如此发问,一时间竟不知如何解释。
      只听她继续说着:“别整天只把我当傻子!”
      在那之后,我们坐车回去,一路无话,我看着窗外心乱如麻。
      回去之后我独自喝了很多酒,推开了那间久未踏入小屋。屋里都是与应裘有关的东西,我亲手洗出的相片,留下的报纸,她穿过的衣服,她最喜欢听的唱片,还有那台留声机……
      虽然久未踏入,我还是记得这些东西一直不变的位置,我才知道原来阿黍已来过这个房间。
      我在房间里坐了许久,喝下最后一杯洋酒,将房门上锁,钥匙往后一扔,再也不知扔到了何处。
      我走到她的房前,轻手轻脚的推开拉门,她侧躺在床席上,蜷缩在一片黑暗中。
      我背对着她,在地上静坐了许久,直到紧张得快要窒息,我才迟迟的开口。
      “应裘帮助过我,我也曾爱慕于她。当年那件事,根本不是你的错。你所做的一切都在她的计划之中,你若向我告密,我自会防范,但也不会伤害于她。只不过你遇到的人……不是我。”
      我没有再做过多的解释,不敢回头看她是否睡着,既希望她听见,更希望……她听不见。
      洋酒的后劲令我头疼欲裂,我始终没有睡着,紧闭着双眼躺在她身后。可当我再睁开眼睛,身上除了一件毯子,她已不在我身后,不在这庭院。厨房里静放着一碗飘着菜叶的粥,我苦涩的吃下,不知该对何人嫌弃。
      她走了,什么都没有留下。而我也没有挽留的理由。现在想想,不过是没有挽留的勇气。
      在她走后,我恢复了往常的生活,一心投入工作中,再也不会因为一些莫名的事干扰。后来我才知道,那天在我走后,尹月吃下了那块饼。
      一个月后的某天,结束了一夜的工作,我踏出万芳阁,脑海中飘过许多年前的那个夜晚,我与她在此擦身而过。
      那晚我没有回去,而是令司机开去歌舞厅,尽管我知道那里已经打烊,可我还是想去看一眼,尽管……我也不知她到底在哪。
      九娘被我扰了起来,她有些犹豫的与我说阿黍只回来过一次。
      我独自在她的房里待了一会,屋里到处都是红酒和演出的衣服,如今已看不出与她有多大关系。我莫名有些失落,掩门正要离去,却在门缝里望见一只不起眼的花瓶。花瓶看起来是新的,未染一丝灰尘,一枝干巴巴的花插在瓶里,我紧紧凝望着那朵破花,再也克制不住脚下的步伐。
      我疯狂的找她,漫无目的的奔走,从夜里一直跑到天明,在这场无关权利的游戏中,我已彻底输了。
      天亮后,我拖着湿透的西装走回万芳阁,途经百花园时我才想起,前不久抛出的那块饼正是百花园。
      院里的梨树冒出了头,我不禁抬头多看了几眼,才想起这个季节没有梨花。我走到后院门口,往里探了眼树根,却望见梨树下那道盼了一夜的身影。
      阿黍站在梨树下,穿着一身皎洁的连衣裙,嘴角挂着笑容,眉眼间没有那份阴郁。
      我喜出望外的张口,却听见她先开口叫了一声:“师父……”
      尹月走到她面前,我听见他温柔的喊她的名字:“阿黍……”
      那一刻,我转身离去,是我,不敢听。
      若我那时知道这个转身将是一别五年,我一定不会如此的懦弱,可惜没有如果。
      这五年里,我既想她,又不愿想她,已是矛盾得不能自已。直到上海沦陷,在离开这座城市的前夕,我不知为何又走到了那棵最后见到她的梨树下。
      尹月见我的到来有些意外,我第一次与他闲聊了几句。也许是与他未曾相识,他给我的感觉有很大的不同。
      我问他:“战都打到这了,你为什么不走?”
      他淡然一笑,眼里映着那棵梨树,他说:“我……在这等她。”
      我不禁望向树根,与他释怀的一笑。
      我说:“可我不想再等了。”
      后来我去了香港,在那里我再次遇到了阿黍。我并不意外,这几年多多少少有些她的消息,尹月送她去香港学艺,她在歌舞圈有些小名气,听说现在又重新演了话剧。每当我有意无意的听到这些,我的心里总是一半欣喜一半失落。我向来处事果断,却是在这件事情上犹豫不决,想找她,又不敢找她。
      等了五年,犹豫了五年,这一次,我不愿再等了。我捧着一束精心挑选的鲜花,在她演出结束之后伸手赠与。若无其事的说着:“好巧,是你。”
      我不知道五年到底有没有改变什么,我已不是唯一赠与她鲜花的观众,但在我眼中,她依然是为我绽放的花朵。若非如此,她也不会像五年前的那个夜晚一般,接过我手中的花朵,泪流满面。
      这世上没有所谓恰巧的缘分,所有的相遇都是自有安排。
      后来我才知道那天她是去向尹月辞行的,提起此事,她竟一脸羞涩的说着:“师父与我说,那次在万芳阁他看到我了,他说……我很漂亮。”
      “哼!那只是安慰!你还当真?”我嘴上反驳,心里却是无法否认。
      早在那个夜晚,我伸手抓住那朵旗袍上的梅花,她恍然回眸,我才领悟到诗中的一句古话,淡妆浓抹总相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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