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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四章 坠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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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绵几十日的阴雨天气使整个临邑城都笼罩在了一种阴郁的氛围之中。
皇帝的咳嗽病一直不见好。
病中的人即使平日里再是和善,只要一患上病,都会变得异常敏感,脆弱,再小的事都有可能没来由地惹病人生起气来。
萧怿身为帝王,脾气本就不小,唯我独尊的思想可谓是深入骨髓。如今久病不愈,然而国事却不能耽搁,心想之然力不能及,一来二去,心中更是急闷。
有时候,萧忻看到请安折里一句普普通通的愿皇上龙体康健的话都会疑心是臣子故意说反话,气的将折子狠狠撕碎丢在地上。陈总管在萧忻还是太子时就已是服侍在侧的大红人,可就因为无意间说了一句“殿外卧着的猫病了小半年了,怕是好不了了”,就被皇帝罚跪在殿外整整一夜。
宫里的太监宫女们见此更是时时缩着脖子,唯恐一字不慎,一个动作不入皇帝的眼,就触了霉头。
皇帝平日里就不和众妃嫔们亲近,情意可谓是极淡。如今,就连皇后都尽量避着皇上,这些妃嫔们更是小心翼翼。而一旦被召必须面对皇上时,脸上是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怕笑了被骂是毫无良心,刻意诅咒皇帝;可不笑呢又怕是不懂规矩,不知如何奉承圣恩了。总之很是难堪。
下了好几个月的雨终于是停了,久违的太阳又重新出现在了临邑的上空。虽然,下久了雨引来的潮气并不能一时散去,还引得前几日的太阳也像是被蒙上了一层纱,昏沉沉的。
但终究是开始有了好天气。
宫里的人的心情也慢慢好了起来。不仅仅是因为天气的原因,更因为皇帝的病也逐渐有了好转。
皇帝呆在政务殿的时间比之前减少了很多,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不是皇帝怠慢了政事,实则是皇上批阅奏章的效率提高了不少。以往一盏茶的工夫还没到,皇帝的面上便显出了疲倦,如今一下子能批完小半天的奏折。国事不耽搁,皇帝的心情自然也就舒畅了很多。兼之西域最近遣使者新供来一批良马,尤使龙心大悦。
皇帝趁着自己身体康复及西域供马的喜事准备举行一个小型宫宴。
“汉时武帝曾建上林苑,所谓荡荡乎八川,分流相背而异态。东西南北,驰骛往来(1)。这四百余里的缭垣绵联(2)就连朕也是心之向往。只可惜朕向来身体不好,前段时间还一直缠绵病榻,如今却在这儿怀古伤今,当真是可笑。”
随行的瑨王,豫王以及几位大臣闻言本想劝慰君上几句,可又不知道怎样说才合适,只能恭谨地低着头。
萧怿笑了笑,继续道:“自朕登基以来,每年的春秋射猎之习是停了,但皇家猎场却不该荒废,瑨王纵横沙场多年,回京后天天呆在王府里应该早就嫌闷了吧,倒不如多来来这些地方。”
“是。”
萧怿拍了拍两位弟弟的肩膀:“宫中一向冷清,你们也该多来宫里走走。”他面向萧幡,叹了口气,“如今太后潜心礼佛,虽不喜喧闹却未免孤寂,你向来得太后喜爱,有空多去看看她老人家吧。”
萧幡点了点头:“臣弟谨记在心。”忽而,他的脸上浮起一丝促狭的笑,“臣弟进宫自是惦记着皇兄和母后。可三哥的府邸是京城皇胄中最好的宅子,比着礼制上亲王应有的王府面积足足大了两倍,如今却连皇兄都看出三哥在自己的瑨王府里是要呆闷了,叫三哥去更大的宫苑散散心,我想着三哥之所以呆不住,除了心里惦记着皇上和太后,应该还有昭若轩住着的未来的嫂嫂吧。”
萧憬闻言并不吭声,脸上却掠过一丝不快。
“沈国公之女以准瑨王妃的身份入宫中待嫁,朕自然不会亏待她。瑨王每次进宫多去看看她也是应该的”
萧幡正欲说些什么,只见御前总管陈符领着一个女子走了过来。女子穿着一身极是素净的白衣,唯一的装饰不过是裙角上用金线绣上的几只形态各异的蝴蝶,触角上缀着十几颗小小的碧色珍珠。这不过是极其普通的一件宫装,但女子穿着,却未有廉价的寒酸感,反倒更衬得她肤色白净细腻,眉眼间顾盼神飞。
女子并非绝色,但她眉目清秀,身姿婀娜。举止娴静大方,隐隐透着一股闺阁女子少有的坚毅劲儿,不免让旁人微微正色。
然而她的年龄不过十五六岁,还是有些孩子气,虽然面上尽量保持端庄谨慎,但她的眼睛却忍不住偷偷打量着在场的每一个人。看着周围的人虽高矮胖瘦各异,但脸上都是同样的木然,就像是用模具刻出来的一样。女子突然想笑,却又意识到皇帝面前不能随便笑,只能咬紧下嘴唇努力克制着,娇俏的脸上却泛起了红晕。
她低着头走到皇上跟前,正欲跪下行礼,萧怿马上扶住她,语气中带着很不自然的客气:“你虽要等十七岁后才能与瑨王成亲,但你现在就已经是朕的弟妹了,家人之间何必多礼?”
沈漪筠有些动容,但依旧正色道:“皇上待瑨王,豫王为家人是皇上极念手足之情,然而瑨王殿下与豫王殿下除了视陛下为兄长,更会和天下人一样视陛下为君父。皇上让臣女免礼,是隆恩浩荡,是爱屋及乌。但君臣有别,万不敢疏忽于礼节。何况臣女如今尚未入皇室宗谱,恕不敢让陛下以‘弟妹’呼之,如若不然,必让陛下,两位王爷和各位大人们以为漪筠是贪图名分,不知深浅之人。”
说罢,沈漪筠重新跪下向萧怿行了大礼,方才起身。
萧怿笑着点了点头,这才向众人说明了来猎场的意图:“这几日西域送来了几匹良马,朕想着这些马在它们的故土是自由惯了的,关在马厩里未免伤了野性,所以干脆叫人把这些马牵来这里,任他们驰骋。”
萧怿斜眼示意了陈符一下,陈符立即拍了几下手。
一个驯马师上前来向萧怿鞠了一躬,随即转身朝着茫茫丛林吹了一个响哨。
刺耳的声音还在回荡着尚未消绝时,七匹马便从四周奔来,聚集在了众人面前的一个空地上。
萧怿指着这些马对萧憬道:“三弟的趾麟马算是伴着你长大的了,虽是父皇亲赐,但毕竟年岁大了,行动已不如往昔矫捷了,不如你就从这几匹马中随意挑一匹吧。”
陈符急忙在萧怿身边低声道:“陛下前日不是还对着西域使者说很中意其中一匹马,要亲自喂养吗?”
虽是低声,但此地有回音扩音的特点,故周围的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萧憬连忙跪下:“既然是皇兄喜欢的马,臣弟怎敢僭越挑选?”
皇帝不以为意:“瑨王有守护我大齐边境之功,区区一匹马朕难道还舍不得吗?朕虽甚少骑马,但对相马并非一无所知,不如这样,等瑨王选好马后先不语,与朕同时举手指出自己相中的马,看看朕与三弟是否所见略同?”
陈符听皇帝语气淡漠,隐有怒气,忙狠抽了自己一个耳光,又对着瑨王赔笑道:“是奴才造次了。”
萧憬知道没有办法再推脱,只能上前去细细察看每一匹马的身体特点以辩良驽。
每一匹马都是万里挑一,优中选优,但若细看,还是能看出每一匹马存在的问题。所谓良马,并非完美无缺。真正的伯乐会选最有潜力,最恋主的马,然后悉心调教,让其缺点尽量变为次要。
萧憬自小就是在马背上长大的,和马极是熟识。但此时,他很难得地有了些犹豫。萧怿虽让自己随意挑,但自己作为臣子,在这种情况下如果真是完全按照皇帝的命令行事,只会显得君王大度,而臣子跋扈。君心最不可测,尤其是像萧怿这么多疑的帝王,他会开心让一个他最警惕的人随意碰触他所爱的东西吗?
如果我一个亲王真与皇帝选择了同一匹马,于我只能是大不敬之罪。
“臣弟想让沈小姐帮忙选一匹良马。”
此语一出,如石破天惊,在场之人闻言莫不一惊。
萧怿仍不改沉着,他盯着走上前来盯着沈漪筠的眼睛。
“不知沈小姐能否赏脸?”
沈漪筠呆呆地看着萧怿,他的眸子很黑,却泛着幽幽寒意。
皇帝先是一愣,随即脸上现出盈盈笑意。豫王和几个大臣虽不能完全明白皇帝为什么笑,但也只能马上陪着皇帝呵呵地笑了起来。
笑声伴着凉风袭来,可沈漪筠分明觉得额上尽是冷汗。
“可我……不会相马。”
沈漪筠说的是实话。作为女儿家,自然不需要学习相马。但大齐尚武,朝中武将出身的大臣之女大多懂马,还常常喜与一些官宦子弟比试马技。马上女郎有着闺阁弱女子没有的飒爽,自然也就成了不少贵公子心仪的对象。
沈凌并不是没有教过女儿相马和骑马之术,但小时的沈漪筠老觉得对着马看半天甚是没意思,而在马背上被摔下来几次后更是不愿上马了。沈凌从不逼迫女儿干不喜欢的事,于是只能作罢。
可今天沈漪筠第一次知道,原来学习一些不喜欢的东西,虽然当时会难受会郁闷,但之后却可能救自己于窘境。
萧怿摆了摆手,刚想解围,只听萧憬缓言道:“西域供来的马自然全是千里良马,任何一匹都是不凡,最终的选择不过是图个缘分。陛下既然降恩赐其中一匹为臣弟坐骑,所选之马必定将跟随臣弟出入沙场多年。臣弟与沈小姐初见之前已有皇兄赐予沈家彩礼,私授礼物为表情谊已是不妥,故初见时并没有赠予小姐信物。”他对着仍自心惊的沈漪筠继续道,“沈小姐是我萧憬的未婚妻,自然是与我长相守之人。今日烦请小姐帮我选马,虽有些唐突无礼,但我以为能和与我长相厮守之人一同选出的马能更有意义,此乃我们两人与这匹马共同的缘分。这权当是你送与我的见面礼,同样也是我送给你的礼物。还请小姐不要嫌我的礼物太轻。”
萧怿的声音依旧刚硬不羁,但此时却带着一丝柔软。
沈漪筠在一惊一惧间早已脸颊潮红。她觉得他吐出来的这丝软有些不真切。他的眸子依旧那样冰冷。可他明明说了很应该温柔的话。这就像是在万仞冰层下突然窜起了一点火光,自己冻极了的双手刚满怀欣喜地凑上去,火光就突地消失了,刚有的一点微微的暖意瞬间被立刻袭来的寒意掩盖得无影无踪。
萧怿放下刚刚伸出的手,良久才笑叹道:“老三你可真够霸道的。”他负手而立,久病后苍白的面庞仍无一点血色。他示意沈漪筠过去选马后便一动不动,双眼凝视着远处的一个点,似化成了一尊雕塑。
沈漪筠走过去一匹一匹马地看着。她不敢去摸马颈上的毛,只是离两步远的距离细细地看着。
有一匹马通体黑色,见沈漪筠走向它时很是不屑地昂起头来嘶鸣。这匹马虽然同其它马一样骄傲,根本不正视任何一个人。但它的眼却不够坚毅,沈漪筠觉得它像是在躲避她的眼睛。它对她不是居高临下,它有害怕,它很警惕,但它却不想流露出来。它只是一味地在原地打转,脚步却是慌乱的。
唯有它的额头处有一块雪白的印记,就像是一块羊脂玉镶进它的额间。印记上尖下圆,似是叶上欲滴未滴的一粒水珠。在它的脚边正生长着一株尚未开放的秋菊,太脆弱,随时都可能被动物踩死,可它仍在为开花而努力。
“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3)
这场景和哥哥从古寺里向一位高僧求来的画中之景一模一样。
沈漪筠伸出手指着面前的这匹黑马,对着萧憬灿然一笑:“就叫它坠夕如何?”
(1)取自司马相如的《上林赋》。
(2)班固的《西都赋》有云:上林苑“缭以周墙,四百余里”。
(3)取自屈原《离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