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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章 半壁彩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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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子一身蓝衣,玄纹云袖,颀长的身材半隐于门口的青色帘幕下,静静地朝门外靠窗的一个方向看了一会儿。他的眉角慢慢向上扬起,一丝冷笑经唇边一闪而过。
蓝衣男子拨开帘幕的手指蓦地收回,他转过头来笑着对屋内的人道:“原来沈国公的千金也在这儿喝酒,这还没过门就急不可耐地先来看看未来夫婿的丰仪了。”
说话的是怡郡王的世子萧景珩。他的声音原本就有些沙哑,现下因着夹带了嘲讽的语气,显得他的声音里像是混杂着冬日绞碎的冰晶,刮着耳膜有细细的刺痛感。
屋内还有两人。上首坐着的男子大约二十岁出头,身穿银白细锦衣,袖口处缀有金丝流云暗纹。浓密的眉毛下一双眼睛深邃无底,似要洞察眼前隐藏的一切。他并没有立即回应萧景珩,只是闭着眼睛仔细品着酒香。良久,他似乎才记起刚才听到的话,他微微侧首,向身旁的男子问道:“沈国公府的彩礼应该都送到了吧?”
身旁的男子颔首道:“今天一大早就由司礼监主持着开始从宫里往国公府抬彩礼了。”男子顿了顿,小心翼翼地继续道,“瑨王此番打了个大胜仗,皇上有意犒赏;再者,沈凌大人身为两朝元老,本就极得陛下的倚重。如今瑨王与沈凌之女结为秦晋,紫桓宫自然万分重视。这次的彩礼据说是由皇后娘娘亲自准备的,规格应是我朝自太祖皇帝以来各位王爷娶亲之最隆。”
萧景珩依旧站立着,他纤长的手指此时正摆弄着一株吊兰。碧绿的叶片映得他的手温润如白玉。他的嘴角勾起了一抹邪魅的笑。
“不过只送过去了一半彩礼,就已是如此隆重。皇上对瑨王殿下还真是大方。”他用力扯下叶片的一角,捏在手中举着,对着阳光射入的方向仔细观察叶片的脉络。
上首的男子并不去理会萧景珩,他啜了一小口酒,像是对着身旁的人说话却又像是自言自语:“凤朝酒楼的酒似乎比以往更加浓烈了。”
身旁的男子恭谨道:“朝中大臣们尽是恭贺声不断,一是因着皇上高兴而刻意面露喜色,曲意奉承;再者也是因着惧怕瑨王的权势和军功。然而,功高震主,皇上再是面上喜悦,心下必定还是会忌惮着瑨王;沈凌浸淫官场多年,这个中意思他是明白的,他必然也不会为了极意拉拢自己未来的女婿而失了分寸,更不会为了只送来的一半彩礼而找皇上理论。所以,豫王殿下也不用过于忧心。”
锦衣男子笑着起了身:“本王自然是不用忧心。这可是宫里的大喜事。本王还想着这就回宫去给三哥贺喜呢。”
已过黄昏,沈漪筠和昱风才回到府中。
沈漪筠的贴身丫鬟唤羽正站在大堂门口眼巴巴地往外瞧。一见小姐回来,她急忙跑上前来:“小姐,你可算是回来了。”
昱风很是不屑:“我们又不是永远都不回来了,你看你急的。”他朝唤羽做了个鬼脸,“唤羽姐姐,你可是不知道凤朝酒楼的饭菜是有多好吃,咱府里的二十七个厨子全都比不上人家大厨的一个手指哩!”
唤羽“切”了一声,往昱风的小脑袋上使劲拍了一下:“你这个小馋猫别乱说胡话。小心府上二十七个厨子听到了,合起伙来揍你泄愤。”
沈漪筠很是无奈看着他俩。
唤羽不再理昱风的纠缠。她轻轻拉了拉沈漪筠的衣袖,用手指了指大堂中摆放的东西,可他的语气中竟有些伤感:“小姐,宫里今天来送彩礼了。”
沈漪筠的脸瞬间绯红。她怔了怔,想说句话来打趣唤羽情绪的反常,可老半天都没挤出一个字。只看着那堆红如烈火的半壁彩礼愣愣发呆。
看着她俩一个低着头不说话,一个只顾着发呆,倒是昱风忍不住了。他在旁边大叫:“喂,你们两个怎么回事?尤其是你唤羽,你家小姐要结婚了可是天大的喜事,你干嘛这副表情,怕你家小姐成了王妃就不要你了,随便给你几两银子,在外面指个人就把你嫁了啊?”
唤羽虽是丫鬟,但她并不担心自己以后的命运,就算不是陪嫁丫鬟,因着沈家主人对待下人的宽和,她也绝对不会被随便指个人嫁了了却残生。她只是觉得心里堵得慌,是为自家小姐难受。可她明明觉得很委屈,却又说不出来哪里委屈。老爷夫人和公子看到彩礼都没说什么,自己一个丫鬟觉得委屈算个什么事?
半晌,她才有些哽咽地说:“彩礼……只送来了……一半。司礼监的掌事说……如今只是缔结婚约,按照礼制,另一半彩礼要等到,等到两年后小姐和瑨王爷正式成婚再送来。”
沈漪筠脸色一沉,却咬着嘴唇不肯说话。慢慢地,她觉得一股血腥气如游丝般滑进了自己的喉咙。
昱风一听,登时就火了。他抓起沈漪筠的手臂使劲摇了几下:“沈大小姐,这下真是欺负到咱们头上了,你说我们接下来如何行动?”说罢,他放开沈漪筠的手,一下跳到半尺开外,一个劲儿地比划他从沈国公每天早晨的强身健骨操中偷学来的几下招式,口中还“嚯嚯”地乱叫,“不用你出手,我就先打进宫里,把姑爷抓回来让他跪在你面前,你亲口问问这家伙是怎么搞的,哪有送礼只送一半的道理?农民结婚都知道凑齐钱了才娶媳妇,为何堂堂瑨王爷这么小气?”
沈漪筠看着昱风在那儿乱比划,白色的袖口全是白天吃饭抹下的油渍,可他却视而不见,只当自己的武学是天下第一,随意就能抓来在众大禁高手保护下的瑨王。想着如果让敌军闻风丧胆,令朝臣敬重的瑨王殿下竟然跪在自己一个女子面前求饶,那可真是天下奇闻。
沈漪筠被逗得笑出了声。她朝还在打拳的昱风摆了摆手:“得了吧,你连宫墙都翻不过去,还去抓人呢。”
昱风一看沈漪筠终于开心了些,也不打拳了,只是用手摸着脑袋呵呵地笑。
沈漪筠叫昱风把从外面带回来的包裹拿给唤羽,又对唤羽吩咐了几句,独自到二堂去拜见父亲母亲。
“什么叫送半份彩礼?从古自今就没有这么个做法。且不说我家三代国公,皆为朝廷重臣,此举会给我们国公府带来多少嘲讽,声誉又有多少影响,单是小妹那边就该如何解释呢?”沈漪筠的哥哥沈希是家中独子,却不慕功名,只在朝廷挂了一闲职。平日里喜欢游山玩水,常常云游各地,几个月不着家。此番是为小妹姻缘,专程从蜀地赶回京城。在他心里,别人的嘲讽挤兑是小事,妹妹的终身幸福才是大事。
沈国公如何不懂。他对女儿的宠爱可是人尽皆知,京城里一度有笑谈曰“要做就做沈家女”。幼时耳濡目染,及冠后又在朝为官多年,沈凌懂得人言有多可畏,可他依然放任自己的儿子随处游玩,不慕功名;对于女儿的婚事,他几次进宫面圣,恳求皇上能宽限些时日,待女儿再大些再和瑨王成婚。他知道皇命难为,也知道瑨王权势滔天,但他依旧冒着触犯龙颜,惹怒瑨王的危险去为此说情。担心女儿尚不能主持一府家事只不过是借口,他不过是想让女儿多陪伴自己几年。他的子息衰弱,只一儿一女承欢膝下,现如今若女儿再早早婚嫁,府中少了清脆笑语,自己该是有多少寂寞傍身啊!除此之外,当然还有些难言之语,但这都只是后话。
然而,皇上虽然同意了他的请求,可接下来的却是皇家的半分彩礼以及一道已无法再次抗拒的圣旨。
沈凌叹了口气道:“我向皇上请求阿碧两年后才与瑨王殿下成婚已是僭越在先。如今皇上代瑨王送来的半分彩礼,是遵循了司礼监的礼法,且是皇后娘娘亲自准备下的,皇上也特意询问过几次,对于我们家已是极大的恩宠了。我们做臣子的怎敢再有半句不敬?”
沈夫人一脸悲伤,却又不言语,只是悄悄拿丝罗帕擦着眼角的泪。
沈希仍是语含愤懑:“那道圣旨可……”
“爹爹,娘。”沈漪筠轻快地走了进来。
“哥哥也在啊。”她笑吟吟地朝沈希行了一礼。沈希急忙站起来还礼,眼中满是惊讶:“你今天怎么想着和我见礼了?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沈凌见女儿一进来只顾着和哥哥见礼,却忘了自己,很是不悦:“平常都不见你懂礼节,今日更是毫无礼法,哪有先和同辈见礼,却未向长辈行礼的规矩的?看样子得先打你二十军棍长长记性。”
沈漪筠急忙拉起父亲的臂膀撒起娇来。见父亲不过是佯装发怒,便走到屋子中央,向父亲母亲作了一揖,郑重说道:“哥哥云游各地,交友广泛,自是谈笑有鸿儒。女儿刚才急着和哥哥见礼,是想借哥哥的慧眼看看女儿是否有风雅名士的潜质。”
众人皆笑。
沈凌用手指了指沈漪筠,对着侧首坐着的夫人道:“你看看,阿碧天天扮作男儿在街上闲逛越发是没有礼数了。”
沈漪筠摇着头澄清:“我可没闲逛,我和昱风今天去了凤朝酒楼玩。”
沈凌和沈希皆有些失色,难道阿碧今天果真专门去看那个人了?
沈凌很快便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只是问女儿在那儿吃了些什么。沈漪筠这才发觉刚刚话说得太快,有些心慌,但更怕父亲察觉出了什么,只能很认真地回答父亲的问题。
沈夫人招手让女儿到自己的身边,拉着她的手,说话很是温和:“听说凤家的仆人都很会察言观色,在他家酒楼招待客人的小二日日应付的尽是有权有势人家的子弟,自然更不一般。你虽是男儿打扮,恐怕人家早就看出你是女儿身,这才劝你不喝烈酒而饮青梅。”
沈漪筠闻言,不由得吐了吐舌头。
沈夫人又道:“你如今已和瑨王有婚约,你还是得少抛头露面,而且……”
沈漪筠不等母亲把话说完,就笑道:“而且今天宫里就送来了彩礼,虽然只是一半,不过爹爹和娘别担心,女儿迟早是瑨王妃,另一半彩礼跑不掉的。如果爹爹嫌这次出了丑,不解气,那女儿以后主持家事后,就把瑨王府所有值钱的宝贝通通搬到咱们府上,给爹爹解气。”
沈凌闻言笑得有些尴尬,沈夫人更是垂泪不语。漪筠心下实则也难过了起来。
还未见面,先来羞辱,沈漪筠觉得有些恼恨。虽因着瑨王的盛名早生了情愫,不过那只是对于成功男儿单纯的欣赏。如今恼恨生出,之前的情思突然变得很不真实,扰得她更是气恼。
沈凌递给沈漪筠一道圣旨,沈漪筠迟迟不接,只是疑惑地瞧着父亲。
“阿碧,皇上下旨让你下月初七就进宫待嫁。直至你出嫁当日才回沈府,由沈府入瑨王府成亲。这是皇上的圣旨,你看看吧。”
沈漪筠突然觉得脑中一片空白,半份彩礼和入宫待嫁如同两条五彩的细绳在她的脑中打结缠绕,她被绳子的颜色晃得头晕目眩,被绳子的互相纠缠扰得头绪混乱。
她是高傲的沈国公之女,从来都是别人顺着她的意思。可今天她正面对着以前从没有过的,甚至从未想过的困扰。
她成了皇权下的小小蝼蚁,她必须得接受一个她很小就知道的却从没有体会过的事实:顺从。
她突然觉得眼前的世界很是陌生,自己的身体也不在熟悉,发出的声音冷漠得可怖:“不用看了,爹爹说得还会有假?阿碧知道了。”
说罢,她不由自主地跪下给父母磕了三个头,跌跌撞撞地逃离了这个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