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鸳鸯枕》锦陌熏

1、第一章 青梅酒

　　城西凤朝酒楼，一位青衣公子翩然而入。
　　楼下座位皆满，尽是人声鼎沸。小二来往穿梭于酒席当中，端茶倒酒，看似忙乱却恭谨有礼，进退有度。店内人手虽多，然而却始终没有人注意到门外来的新客。
　　也许是没有注意到，也许便是在故意冷落。虽然青衣人的打扮是京城中典型的富家公子哥儿的华贵衣着配饰，但这凤朝酒楼可是大齐国帝都市井中最有名的地方，且不说有多少名门望族的子弟天天挤破脑袋都想到这里喝上一杯，就连当朝亲王要来这儿宴请心腹门客，都得提前派人来打好招呼，并附上高昂定金。
　　凤朝酒楼做生意之所以敢如此嚣张，原因就在于这酒楼的老祖宗凤朝九曾自愿向当时还是前朝认定为流寇首领的大齐国开国皇帝长年提供物资，这才使大齐国军饷充足，于困境中打败敌军，推翻前朝。
　　故大齐的皇帝都十分感激凤朝九，无奈这位老祖宗和凤家的子孙们都无意政治。凤家有几座金矿，这是凤家经济的命脉。可凤朝九临死前却将金矿全部上缴给了国库。所以原先富可敌国的凤家在凤朝九死后所有的资产就只剩下了在帝都临邑的这栋两层酒楼了。
　　既然齐国皇帝对于凤家的感激无法在官位上实现，故而对于凤家仅以此为生的酒楼就给予了非常多的恩泽。不仅对凤家掌柜每次的赏赐堪比侯爷，就连每年宫中重大宴会的菜品，都由宫中御膳房和凤朝酒楼共同烹制。
　　如此习惯竟绵延了六十余载而不断，如今大齐国已是第四位皇帝在位。世人对于凤家的尊崇也是愈来愈高。在凤家人开的酒楼里喝一杯酒那绝对是身份的象征。
　　青衣公子见迟迟没有小二来接客，也不恼。谁叫王爷来了若不预定都只有站一旁等别人吃完才能上桌呢？他只能静静立于门边慢慢等空位。
　　“喂，你怎么走这么快啊！”身后传来一阵抱怨声。
　　一个身背大包裹的白衣少年用袖口不停地擦着脸上的汗珠，可越擦，汗水却仿佛淌得越快。不用仔细看，都能瞧出少年额上斑驳的汗印子。
　　青衣公子不禁嘴角上扬：“你走这么慢，还好意思说我。你看看，这凤家老七的店从来都是流水的席。我们不快点来排排号，说不定等到打烊了都没人理我们。”
　　白衣少年很是惊讶：“怎么？公子你竟然会认识凤家掌柜的？”
　　凤景翊，在家排行老七，现如今是凤朝酒店的掌柜。他这人心气极是高，很少言语，老是一脸严肃。见过他的人说他那张脸大概就像古书上记载的北荒之地永不会融化的万年坚冰，即使是天大的事也不会在他的脸上激起一丝情绪波动的涟漪。这种人是绝不会受人情世故的干扰的，而他的面瘫脸自然也使他朋友寥寥。据说他好几次入宫见着皇帝都是一脸冷漠地把想和他说几句话的皇帝撂在了一边。
　　没想到，他家这位小公子竟然和凤景翊有些交情。
　　青衣公子一脸嘲笑的模样：“你说凤家老七啊？我不认识他啊。”他双眼微闭，手敲眉骨，低着头寻思了好一会，才无奈地叹了口气，“兴许是我平时太忙了，暂且没抽出空来认识凤家掌柜。”
　　白衣少年翻了翻白眼，轻轻冷哼了一声，却也没太在意。他家公子如此不正经他倒早也习惯了。如果公子真认识凤景翊，他们还用得着在这里辛苦排号吗？
　　过了好一会，其中一个小二才赔笑着走过来，朝二人不断作揖赔礼：“二位久等，还请恕罪。楼上刚腾出位子，还请公子随小人移步。”
　　凤家调教出来的人倒还知礼。青衣公子点了点头，紧随着小二上了楼。
　　二人坐在了临窗的小桌上，从窗口往外望，视野极是开阔。窗口正对着进宫必经的大道，十丈有余，铺满了大块的青石板砖。街旁商铺鳞次栉比，很是繁华。
　　青衣公子很是满意，朝小二道：“我们二人也不怎么挑嘴，可随意上几个菜，再上一壶好酒。”
　　小二细瞧了瞧青衣人，才拱了一拱手，恭谨答道：“公子也许不知，敝店的酒向来是比他处更浓烈些，世家大族的少爷们有不少都在军中历练过，所以难免会身带些军中习气，好烈酒。敝店为此也就尽量把酒酿得浑厚了些。不过最近小店新酿了青梅酒，取城外麟焉寺生得最好的青梅树，于清晨日光尚喑，露水尤浓时摘下，用寒冬冰水浸泡九九八十一天而得，滋味甘甜可口，且不伤胃。不知两位客官是否愿意品尝？”
　　青衣公子点了点头，可白衣少年却猛捶了一下桌子，大声嚷道：“什么酒还怕醉倒你小爷我，管它烈不烈的，先上一坛。”
　　青衣公子一脸鄙视：“小子，你醉了难道要让我背回去吗？”
　　白衣少年一听，连忙朝小二摆了摆手：“算了算了，不要烈酒了。”随即又红着脸对青衣人叫道：“我宁愿把你背回去都不要你背我。”
　　小二这才揖了一礼，默默退下。
　　不一会儿，菜就上齐了。白衣少年大嚼大咽，不时猛灌青梅酒防止被噎死，就像是好几天都没吃饱饭似的，还频频咋舌道：“这些菜看着普通，却比咱府上的菜好吃太多。老爷夫人那么疼你，到处为你收刮厨子满足你的饕餮之欲，昨天大公子又从蜀地带回来府里第二十七个厨子。”白衣少年灌了一大口青梅酒，伸手又扯下一只鸡大腿啃了起来，“可照我说啊，这二十七个厨子都白请了……”少年不顾形象地随手抬起衣袖朝着嘴一擦，白色的袖子上立即显现了一道油印。可他丝毫不在乎，只是不停地啧着嘴，突然凑过来，故意压低声音，“也不怕公子大人您怪罪，咱府里最拔尖的厨子不管做什么山珍海味，却还不如这里随便一个大厨做的那么一小块豆腐好吃。”他边说还边用手比划这块豆腐得有多小才合适。
　　青衣公子没好气地用手指使劲戳开眼前的脑门：“那你就留在这吃你的豆腐吧，从今个儿起，我吩咐府里的厨子不用给你做饭了。”
　　白衣少年翘起了嘴，并不求饶：“可惜凤朝酒楼名气太大，否则只要你回去就轻轻说一个好字，我看老爷子明天准派人扛一箱珠宝来请了。可惜啊，可惜啊。我们可抢不过你那个好朋友凤老七”说完，又伸手拽下另一只鸡腿放入嘴中。
　　青衣公子一脸无语：“你当咱家老爷子是贪官啊，怎么一出手动不动就是一箱又一箱珠宝的？”
　　白衣少年顿时涎皮笑脸起来，握着手中的半截鸡腿行起礼来：“请公子恕罪！请公子快快恕罪！小的不过也只是为了表明老爷，夫人和大公子对您的疼爱嘛。”少年突然一脸促狭，“不过今天是瑨王爷班师回朝的日子，按计划来说，今天倒肯定会有数不尽的珠宝送进咱国公府，可惜来头太大，老爷子又不可能赏我点儿……”
　　“你不是说这里的大厨好吗？说不定过几天我就有幸和凤家老七交个朋友了，到时本公子找他要一个回去不就行了吗？”青衣公子急忙扯下一个鸡翅，塞进少年嘴中。
　　少年鼓着腮帮子，也不反驳他能和凤景翊交朋友的胡思乱想，只是一脸坏笑。
　　突然，少年一口吐出嘴里的鸡翅，双手在衣服上蹭了蹭，满面机警，左手小心翼翼地指了指另一边的某间包厢：“喂，有人好像在偷看我们。”
　　青衣公子撇了撇嘴，斜眼睨着少年所指的方向，所见的唯有包厢门口垂挂的青色帘布有些许晃动。
　　青衣人不以为意。少年急道：“说不定这是有人故意一路跟踪偷听我们。你哥大老远把我请回你家保护你的安全，我可不能辜负你哥的厚望，我得看看是什么人胆子这么大敢欺负到我头上来了。”说罢，就要起身去察看。
　　青衣人急忙一把将少年拽住，狠瞪了他一眼：“你在外面走还不准人家看啊？这里都是官宦子弟，吃饭都斯斯文文的，说不定人家看你吃饭的样子难看无意多看了几眼而已。”
　　白衣少年一听更急：“好哇，那我更得看看是谁嘲笑我了！”
　　青衣公子沉下了脸，语气阴森：“我哥让你跟着我，那你到底听不听我的命令？要是不听，我明天就送你回冀州。
　　少年顿时气势萎靡，极不情愿地坐回座位。不过当他重新开吃时，倒是乖乖地拿起筷子夹菜，并且极不愉快地细嚼慢咽起来。
　　青衣公子无奈地摇了摇头。哥哥前年从冀州云游回来，除了一如既往地拉回来一堆新奇玩意儿，还带回来了一个小孩。据说是父母双亡，没亲戚要他，只能露宿街头，运气好时倒还能要口饭吃。那次小孩恰好在云游在外的沈府大公子面前要饭吃。其他乞丐要饭都是可怜兮兮地跪着，但是这孩子要饭却直挺挺地站着，背挺得笔直。沈大公子看他虽然瘦得只剩下骨头架子了，眼睛倒极是明亮。且即使是要饭，说话倒也伶俐，只是语言有些粗俗。沈大公子觉得这小孩挺有意思，自己路上无伴也挺孤单，便带上了这孩子，一路上还有个可以说说话的。
　　这孩子自从来到国公府后，一点不怕生。天性聪慧再稍加调教，的确也是个异常机灵的小仆童。可沈国公府的主人们却不愿意让其干些下人该干的活计，只是任其在府中随性闹腾。沈府上下人人都喜他活泼，上房揭瓦也无人骂他。他便更是胡作非为起来，谁都敢作弄。
　　沈国公沈凌是军旅世家，在军中曾是号令千军的大将军。杀人从来没眨过眼。虽然沈国公比起其他官家大老爷甚是平易近人，但他毕竟是领兵之人，自是不怒而自威。可这小子竟然在沈凌犯咽痛时，往其茶水中偷偷洒了把花椒。沈国公喝了后，咳了整整一个下午。干出这等荒唐事，沈凌却也没有怎么惩罚他，只是重重敲了一下他的脑门。不过接下来的大半个月他都顶着一个额头上有块乌青的印记的大脑袋在沈府上蹿下跳。
　　少年经此便公开宣布，沈国公老爷子是他的忘年交。于是，国公府里便无人敢嫌他烦。
　　但除了沈家的这位公子。沈家大公子看他一天到晚不老实，唯独对小公子有些害怕，便让他跟着小公子，让他有个人能治治。
　　有逐渐迫近的阵阵马蹄声。知是千军万马，可听声音却整齐肃穆，毫无紊乱，正因为此，这远比千军万马本身更让人震撼。
　　“是瑨王殿下领着朝廷大军班师回朝了！”
　　酒楼上的很多客人都站起身，纷纷探着脑袋往窗外看。目光中有好奇，有激动，更有敬仰。每个人都想看看短短一月间，歼灭敌国七万大军的瑨王殿下究竟是如何丰仪卓然。
　　青衣公子也侧着身子往外张望，可他对瑨王除了钦佩，竟还有些许害怕。心脏一会儿跳得快，一会儿又跳得慢，扯得全身神经都有些痉挛的感觉。
　　与瑨王同行的有两人，一位是当今皇帝的亲王叔蔺王殿下，另一位是兵部尚书高祉。这两位是皇帝亲派的大臣，今天一大早就在西边城门迎接得胜归来的瑨王。
　　两人一左一右地骑马跟着，有说有笑，可中间的瑨王却一脸严肃。虽无半点骄矜，可他冷峻孤傲的性格却总让人觉得他实在是个目中无人，看谁都不顺眼的主。他并未穿戴盔甲，可一身黑衣仍使人感到无比的压迫。
　　绣着大齐国号的军旗随风翻飞，他的侧脸时隐时现，竟是如此模糊。
　　青衣公子站起身，想仔细看个究竟。只听身后有一人感叹道：“瑨王天纵英武，一表人才，如今大破敌军，班师回朝。皇上除了要大赏此次军功，还要为瑨王殿下赐婚呢。”
　　“赐婚？”其余人显然有些摸不着头脑，“不知是朝中哪位大臣的千金啊？”
　　说话的人是当朝宰相的侄儿。他看着周围一群人还不知道这回事的茫然表情，不免一脸得意：“当然是沈国公家的小姐了。只是这沈国公对他家小姐太过宠溺，担心小姐年龄略小，还不足以主持瑨王府的家事。所以明日皇上只是先下旨让瑨王与沈国公的千金缔结婚约，过两年待小姐年满十七才正式册封为瑨王妃。”
　　众人皆抚掌大笑：“如此甚好，如此甚好！沈国公一府三代国公，皆为朝廷肱骨。沈国公的侄儿昨年尚皇上亲妹郁阳公主为妻，如今自家亲女儿又嫁与瑨王为王妃，真可谓家世煊赫，风头一时无两了。”
　　青衣公子默不作声，几缕微红却悄然侵上脸颊。
　　窗外的那人早已望不见，只留一抹残阳，一双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