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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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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明天就是真言十六岁的生日了,老爷苍白着脸问真言,“想吃些什么,让阿满嫂做去;想要些什么,我让福伯买去。”
真言摇摇头,“我想出去走走,转转。”
“可是——”老爷犹豫着。
“我知道大师父不准,可是我就想出去看看,明天——,我不知道以后还能不能——”真言的声音越来越低。
“言儿,”老爷已经滚下泪来了,“爹,爹对不起你。”
真言带着我从后门出去了,老爷把法师请到书房谈事情,我们只有一个时辰走走,转转。不过这一个时辰就让我开心不已了,我所知道的外面世界多半是听到的,一点点影象的印象是偷过窄窄的门缝看见的。真言也有两年没有出过门了,太阳下她的脸颊是苍白的,瘦得小小的,显得眼睛越发的大而黑。
我存着心,想要逗她开心,蹦到一个小摊子前,挑上一个丑老头的面具带上,“真言,你看这个,像不像福伯?”我还腆着肚子,把双手搁在肚皮上,压着嗓子说,“小姐请收步,小姐请降声,小姐请含笑——”
我身后穿来一阵大笑,我转身见一个少年,满脸黑灰,支棱着一头乱发,穿着一件兽皮的袍子,腰侧系着一个大大的口袋,那口袋也是脏得看不出颜色。
我一把掀下面具,狠狠的瞪了他一眼。
他一愣,随即拉着同伴的袖子,一手指着我哇啦哇啦的大叫起来,“妹,妹!”
这个脏得透顶的家伙看我小丫头好欺侮,乱叫妹妹占便宜呢。我掂掂手里的面具,一把砸下去。
“哎呀,”他捂着脑袋大叫,这个人的嗓门还不是一般的大,“这个妹还会打人呢!”
我又抓了一个面具掂量着,真言丢了一个金铢给摊主,拉住我,“走吧。”
我随手把面具一丢,身后又传来一声惨叫。
我被真言拉着在人流里走着,刚才我扮福伯的时候她没有笑,后来我教训那个脏家伙的时候她也没表情。她有很重的心事。我有种不对劲的感觉,可又不知道不对劲在哪里。
“真言?”
“怎么了?”
“你——”,我越发觉得她沉静得异常,想想她出门前跟老爷的对话,“你想吃什么,买什么,我们去哪家馆子吃啊,刚才我看见有家铺子里的纸好漂亮哦,粉红的还有花纹,我去买好不好?”
“不好,”她一口拒绝了,“快走,别的话也别说了。闭上嘴巴,留神脚下!”
我们先是快走,然后是一路小跑,最后是狂奔。真言比以前弱多了,可是她拉着我的手一直跑,我看见她咬着嘴唇,隐隐的沁出血珠来。我攥紧她的手,加大了脚步带着她跑。
我们在码头边停下来了,一艘红色的大船静静的泊在港口。有很多人经过我们身边,走上船舷。
“小蛮,”真言按住我的肩膀,“你上船去,能走多远就走多远!”
六
“小蛮,”真言按住我的肩膀,“你上船去,能走多远,就走多远!”
我半晌没有反应过来,“真言,你说什么啊?”
她抬头看了看日头,“还有六个时辰就要到明天了,明天我不知道是怎么样了。”她顿了顿,“也许过的了,也许就过不去了。”
“真言,”我抓住她的胳膊,“你不要这样说,我心里头害怕。”
真言苍白的笑着,“我知道你害怕,我也知道你是个懂事的孩子。大师父的话你也听到了,你一定有很多问题想问吧。“
我咬住嘴唇,点点头。
“可是你毕竟没有问,不是吗?我知道你是在等我说,可是——”真言摇摇头,“你不知道也罢了,人没有过去,再往前走的时候总会轻松点吧。”
她望着那艘红色的大船,“我也想坐上那条船,走得远远的,去看看东陆是什么样子的,看看千里冰封的高原是什么样子,看看海市蜃楼,看看鲛人到底长得和我像不像——”她瞟了我一眼,我眼中已经有大的泪珠在凝聚,听她的话,那眼泪就止不住大滴大滴的涌出来了。
“傻丫头,哭什么,”她抬手抹去我的泪珠,“你不是问我过生日想要什么吗?”
“恩,”我哽咽着,“一个聪明点的丫头。”
“是呵,”她笑了,“我要一个聪明点的丫头,她去过我没有去过的地方,她能给我讲我从来没有听过的故事,她能够在九州的天空下自由的呼吸,欢笑——”
“我们一起去,真言,”我抱住她,“等你好了我们就去,和大家一块去,老爷给我们念诗,福伯给我们驾车,阿满嫂给我们做枣糕吃,法师——”我一惊,明白过来,“法师,真言,你是怕法师把我——”
“是的!”真言说,“他偏执得什么都看不见了,除了仇恨。小蛮,这不是你的责任,我不能让你才出了一个笼子,又进了另一个笼子!”
我拼命摇头,正要开口,她急急的说,“没有时间了,小蛮,你是我的丫头不是,我的话你倒听是不听?”
“这个不要听!”真言使劲的拽着我往船上拖。我犟着身子,“真言,我不要上船,我去求求法师,他会改变主意的。即使,即使他要我做什么灵体,我做好了,那又有什么要紧!我们在一起,总能想出办法来的!真言,不要赶我走,不要赶我走!”
真言听了我的话,神色一缓,“小蛮,我很累了。我挣不过大师父,我摆脱不了我血液里的东西,我打坐练功,等着明天的来临,或者我死,或者是大师父说的我们的仇人死——,小蛮我真的很累了,我时时刻刻的担心死亡的来临,每过一天就可能少一天,我还要担心你——大师父总想把你卷进来,他一直认为我们遇到你是冥冥之中的天意。小蛮,我求你——,
我求求你——”
真言的脸上一丝血色也没有,她的眸子里满是无奈和酸楚。
我垂下手,“好,真言,我走。”旋即又抱住她,“真言,我还会回来的,你等我告诉你九州是什么样子的,你等我给你画像添上眉毛睫毛,你会等我回来的,一定等我回来!”
七
我一闭上眼睛,就能看到真言的背影。风吹过她的衣裳,勾勒出轮廓,伶伶仃仃的,在人流里显得那么瘦小。她一直低着头,逆行的人不断的碰撞着她,她也没有什么反应;摊子上伸出的铁勾挂破了她的衫子,她也没有觉察;我知道她一直在哭,我能感觉到。她看起来比谁都坚强,让旁人总忘记了她还只是个十六岁的少女,我也总忘记了,赖着她,靠着她,看着她英气的外表,就认为她是无所不能的。可是今天在大船的阴影里,我真切的看到了她的无奈,悲伤和绝望。
我只有走开,爱有的时候会变成害,此时此刻,让她心无旁骛的做好她必须要做的事情,是对她最好的。我还记得鲛人呢,没有我,她也许会活得更久些吧。
我缩在舱底,睡睡醒醒,醒醒睡睡。船行的很稳,醒来的时候觉得还是睡在家里的小床上,皱着鼻子要嗅空气中炊烟的味道,这才依稀的记得我是离开了家,离开了真言老爷福伯阿满嫂,坐上了一艘红色的大船。
我在低低悬着无数吊床的舱底跌跌撞撞的走着,我想出去透透气。头顶的风口垂下藤条软梯,我爬了上去,腰间的小袋子里金铢在铃铃铛铛的响。是真言系在我腰上的,她说够我一去一回的盘缠了。
空气的温度一下子升高了,我走进了一个大房间,烟气氤氲的,我模糊看到许多人盘腿坐在地毯上,面前摆着小小的矮几,矮几上几只黄铜的长管,袅袅的升着白烟。有人皱着眉头凑进长管狠狠的吸一口,又舒展眉头呼出一口白气,眼神渐渐涣散,脸上露出满足的神色。
“哐当——哐当——”房里响起几声锣声,一个矮胖子跳了出来。我从来没有见过那么矮的人,大概只齐到我的腰罢;我也从来没有见过那么胖的人,总有五六层下巴,他把手一扬,那手圆鼓鼓的像刚出笼的馒头。他头上带着一顶圆帽,一层层的缀着无数闪闪发光的各色宝石,脖上累累赘赘的绕粗粗的金链子,身上穿的是一件金银丝织锦的袍子,浑身上下金光闪闪。
“各位客官,相逢即是有缘,我齐齐格豁达牟儿苏和大家能在齐齐号上同船共渡,真是天大的缘分,”矮胖子身形极为灵活,一眨眼从袖中掏出一个黑木盒子,“有好东西怎么能不和朋友分享呢。”他轻轻一点盒子上的一个小纽,那黑木的盒子竟展开成一片,当中摆着几个各色的果子。
“这植赭果,生于脱扈山,三十年开花,又三十年结果,观赏可以消除心中忧虑,食用可以安睡无梦;
这天婴,生于金星山,五十年开花,又五十年结果,随身佩带可驱大小毒物,食用可百毒不侵;
这葶甯,生于熊耳山,八十年开花,又八十年结果,随身佩带可提神醒脑,食用可固本培元,老爷们精神气旺,太太小姐们美貌长驻……”
矮胖子说的兴奋了,卷起袖子,手腕上的钻石镯子耀得人眼睛一花,“有道是奇货共欣赏,奇物共珍藏,我齐齐格愿以宝物会友,诚交天下豪杰!”
“好!”坐客中有人喝彩,“船主英雄气概,鄙人愿交你这个朋友!”
齐齐格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原来是南海蛟龙客。我齐齐格真是三生有幸能在齐齐号上招待您,您看中哪个,我齐齐格双手奉上!”
那人沉吟片刻,“就来一个天樱果罢。”说完就从腰间解下一块玉佩,“船主以宝会友,鄙人这块南海玉,虽不值些什么,聊表心意罢了。”
齐齐格正色道,“我齐齐格以宝会友,并不是求的您的贵重之物。”
那人也道,“船主不要误会,我并无侮慢船主的意思,不过君子不夺人所爱,船主以宝物赠与我等,我也是个以宝会友的意思,相信在座的各位也和我是一样的意思。”
坐客中立即有人应和着,齐齐格扭扭捏捏的收下玉佩,又向那人作了个揖,无奈中间挺着个大肚子,那模样极为搞笑。坐客中微微有些骚动,像是有些人也准备和齐齐格“以宝会友”。
我摸了摸腰间的钱袋,我没有什么宝物,不过我想要几颗植赭,可以送给真言她们,这船主看起来极为和气,我用金铢子表示我的心意,他应该也能答应的吧。我看见齐齐格一路点头哈腰的走过来,鼓了鼓气,正要开口。
“船主真乃英雄,我愿和船主以宝会友!”我身后有人朗声说道。齐齐格忙笑着向我这边一路小跑过来。我随他往身后望过去,是街上遇到的那个少年,依旧是脏的不象话。齐齐格明显的是楞了一下,随即堆起笑脸问道,“这位小哥不知看中了哪颗果子?”
那少年挠挠头,“我不知道,能不能三种都要一个?”
齐齐格又一愣,那少年往腰袋里摸去,“我有个大大的宝物和船主换呢。”
齐齐格赶紧伸出双手,脸上的笑容更浓了。
“是我出门之前,我奶奶给我——”他把一个灰白的半圆形东西放到齐齐格的胖手中,“给我做的乳酪大饼,哦,我吃了一半,味道真的很好哦。我奶奶的手艺可是全族里最好的呢!”
齐齐格的胖脸一下子就耷拉下来了,那小眼睛里闪着凶光,恶狠狠的瞪了面前的少年一眼,甩掉手中的半个大饼,挪着腿走开了。
“看见了吧,他连我这个宝贝大饼都不要,你那什么金铢子他就更不要了啊。”他一面说,一面把眼睛望我。
我下意识的捂住腰袋,警觉的瞧着他,“你怎么知道我要——”
他嘿嘿一笑,“我在你后面站半天了,看你把袋子上的绳子解开了又系上,系上了又解开,眼睛就望着那个矮胖子发直。你不是想和他‘以宝会友’么?”
“我我我——”我一时语塞。
“你你你——”他学我的口气,“我我我,你那天拿两个大面具砸了我一头包,我的脑袋被你打傻了,你看着办好了。”
“我我我,”我一急,低下头去解钱袋上的带子,“我给你金铢子,你去看大夫好吧。我不是有意要砸你的,是那天我带真言出来,哦,是真言带我出来,我看她不开心,就扮福伯逗她开心罗。她又不笑,你又笑,还乱叫我妹妹,我一生气就就——”
“我叫你妹妹?”他摆出很认真的思考的样子,随即又瞪住我,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笑容又浮了上来,“哦,是哦,我是有个妹妹也是长得像你这样傻乎乎的,笨得要死,口袋里面有金铢子就惟恐天下人不知道似的到处现。知道吗?就是她把钱都乱撒完了,搞得家里人吃了上顿没下顿,你看我这个做哥哥的,你嫌我脏吧,我想这么脏吗?想我当年也是玉树临风人,面如冠玉目似朗星神采翩翩丰神朗朗,就是我那个败家子的妹妹,搞得我这个做哥哥的五年都没衣服换,五年耶,什么概念,出门被人当叫花子,砸了一头的大包,我的命怎么这么苦啊!”
他盘腿坐在地上,拍着大腿,声泪俱下。我慌了神,忙拉住他的袖子,“你别哭啊,我没嫌你脏,真的没嫌,我给你买新衣服好不好,你头上的包很疼吗?”我朝他的头上摸去,他的头发密密匝匝的又厚,根本摸不到他的头皮,但是抹了一手的黑灰,我往自己裙子上抹抹,又拽住他的手,“我我我,我不是败家子啊,真言说我很节俭的,我没有乱花钱的啊。”
“谁是真言?”他突然一下收住眼泪,吓了我一跳。
“啊?真言?真言就是那天和我一起的女孩啊?”
“那你又是谁啊?”他两眼一片茫然。
“啊?我是——我叫小蛮啊。”
“小蛮?”他茫然的摇摇头,突然拍手跳了起来,“小蛮小蛮,我们去吃饭好吧,我好饿啊,你听我的肚子叫得好厉害啊。”
他真的是被我敲傻了吗?我下手不是很重的啊,就这样把一个人变傻了也太容易了吧。我被他拖着往甲板上走去,带着腥味的海风迎面扑来,巨大的白帆在我的头顶上被风吹得鼓鼓的,海水冰冰凉凉的溅到我脸上。我一激灵,“去哪儿,甲板上没有饭馆!傻子——”
他回头望住我,嘴角抽搐着,眼睛里渐渐有大朵的泪花在闪耀,“你叫我傻子,你叫我傻子,你怎么可以叫我傻子!我不要活了——”
我还没有反应过来,他就使劲挣脱我,往船舷冲过去。
“喂,你回来,我道歉,我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我才是傻瓜,请你回来啊。我,我请你吃饭好吧,你刚才不是说肚子很饿吗?我们去吃东西好吧,吃很多好吃的好吗?”
“不用了,”他一脸绝望的摇摇头,“我的心,”他一手拽住船舷,一手窝成拳捶捶自己的胸口,“已经被你伤透了。你怎么可以这样伤害我,我们认识这么久了,你甚至不知道我的名字,你还叫我傻子——你心里面根本就没有我!”
我完全傻了,我才见过他两面,我跟他很熟吗?“哦,你叫什么啊?”
他捂住胸,好象要吐血,“我——,我是决定不要活了,你请你告诉我的爷爷奶奶我是怎么死的,请他们给我烧一件新袍子,我想穿新衣服,呜呜呜——”
我冲过去想把他拉回来,他迅速翻到船舷外,“你别过来,小蛮,我死了,你要记得我哦,我叫隆——济——颜——”
伴随着我的一声惊叫,他纵身从二十人高的船舷直直的跃入大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