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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三 ...

  •   四
      法师要真言每天晚上都在凉亭里打坐,夜里石榻凉,我要铺个蒲团,被法师给扔了。
      “小姐要接地气,不许铺东西!”
      我瞅着他一个没留神,把蒲团又捡回来藏在背后,准备他一走就给真言垫上。他像是背后长了眼睛,右手手掌一摊,我看见有小小的火苗从他手心窜出来,我手里的蒲团就腾的一下烧着了。我赶紧把它甩出去。他反手拽住我的右手,我的手心腾起了一束小火苗。
      “哎呀呀!”我吓得乱拍,“烧着了烧着了!”
      “不要动,”他指向天空,“看见那两颗星了吗?”
      我乖乖的点头,“看见了,是谷玄和暗月。”
      他一愣,随即点点头,“知道就好,小姐打坐的时候,你就站在暗月的方位,她坐多久,你就站多久。小心点不要让手心的火苗灭了!”
      他的样子很凶,我不由自主的点点头。
      一直没说话的真言发话了,“大师父,你可以走了,我要调息了。”
      法师又狠狠的瞪了我一眼,大踏步的走开了。我顺着他的背影看过去,回廊下站着一个萧瑟的人影,是老爷吧。老爷和法师都说打坐是为了真言好,真言也跟我说她身子里有痼疾,再不治性命就有危险了。可是为什么看老爷看真言的神色,都不象是要治好病般开心,而是即将要害上大病般担心?
      心胡思乱想着,手心的火苗就忽上忽下的狂跳起来。我赶紧用左手护住它,“不要动不要动。”我轻轻的哄着,想起真言第一次给我梳头的时候,也是这样哄着,
      “不要动不要动。”
      我的头发自醒来就没有梳过,都纠结在一起。真言用水打湿了,还涂上蛋清和蜂蜜做润滑,似乎作用了不大。
      “疼死我了,”我抱住脑袋,“不梳了不梳了,头都要掉了。”
      “那可不成,”真言拉下我的双手,“刚才是谁又发誓又赌咒说要扎辫子的,说话不算话可不成啊。”
      “可是可是——”我理亏,嘟嘟囔囔着。
      “梳好了我给你扎个花冠带上,可漂亮了。”
      “我要用芙蓉做的,好香香的吧。”
      真言的梳子一歪,“芙蓉可不行,那么大一朵,不把你这小脑袋给压没了?”
      “那就用红莓做吧,馋了在头上一捞,就可以吃了,呵呵……”
      “好好好,不要动不要动啊……”
      火苗在我的安抚下渐渐平定下来,我却感到一股寒意从底下升上来,升到腹中就扩散开去,蔓延到四肢,到心肺,就郁在那里,一阵阵恶心。脑袋里面嗡嗡乱响,眼前浮起一幅幅模糊的画面,隐隐看到树的影子,人的影子,那树那人仿佛都极其痛苦,像被什么拉扯得变了形。
      我使劲的眨眼睛吞口水,想把这种不舒服的感觉给咽下去,可是它好象越来越浓烈了。我禁不住哆嗦起来。
      “站到我后面来!”真言低声说
      “可是——”
      “你听他的还是听我的?”
      我护住火苗移到真言的背后。这么一动,那种不舒服的感觉就少了好多。
      “真言?”我轻轻的说,我只看得到她的侧脸,她似乎皱着眉,脸色在星光下分外苍白,“你有没有,恩,有没有什么不舒服的啊?”
      过了好一会,她才轻轻的唤我,“小蛮——”
      “啊?”
      “辛苦你了。”夜风中她的睫毛在颤动。

      老爷说,十六岁是真言的一道坎,过了这道坎,真言就可以不用每晚在冰冷的石榻上打坐了,身上的毛病也会没有了;法师说,十六岁是真言的一道坎,过不了这道坎,真言就没法再每天给我梳辫子了啊。真言的生日越来越近了,全府上下的气氛也就越来越奇怪,大家的话越发少了,阿满嫂的大枣糕也越来越不甜了。每天早上真言给我梳头的时候,我想
      起了老爷的话,就开心得眯起了眼睛,又想起了柏森法师的话,就难过得拉下了嘴角。
      “大清早的做什么鬼脸啊?”真言拿着梳背磕了一下我的头。
      “我没有!”我眨眨眼睛,一转念,“真言你就快过生日了,我送你什么好呢?”
      真言把一朵小小的雏菊扎在我的辫尾,“让我想想,送我一个聪明点的丫头吧,明年还和这个笨丫头在一起我可受不了。”
      “哪有,”我立马蹦了起来,“我又会照顾小姐,又会照顾老爷,又会照顾阿满嫂和福伯,还会照顾我自己——这样的丫头哪找去?”
      真言笑得伏在梳妆台上,“有这么好的丫头吗?这是我家的小蛮吗?”
      我气得龇牙咧嘴,扑上前去呵她的痒。
      好久好久都没有看到真言笑得这样开心了。对于将来要发生的事情,她应该比我们任何一个人的负担都重吧。她比我大多少?我每天在想怎么爬上老桂树摘最甜最美的桂花的时候,她则是在喝法师熬出来的最黑最苦的药汤;我每天追着大黄让它让他叼木棒的时候,她则是在禅堂里一遍又一遍的看经文。真言常常说我是一株小小的半支莲,在野草堆里绽放着太阳般灿烂的笑颜;我觉得真言就是一棵韧竹,在古木参天的森林里坚强的承受着风霜雨雪。
      我这个被她从长毛肚皮下救出的小丫头,能够送给她最好的礼物,就是开心吧!

      我的睡眠极少,每回真言打坐完了,我服侍她睡下之后,就会到后院的墙根下站一会儿。镂花的风眼开得很高,我个子小是看不到外面的景象的,但是我可以听得到。清晨的薄雾中渐渐有了那么一两声鸡啼,怯怯的,仿佛拿不准是否要叫,叫出来又吓着了自己,也惊着了旁人。然而鸡啼声渐渐多了,此起彼落。空气中溢出炊烟的味道,有了人声,是赶早集的人,有卖菜的,卖鱼卖肉的,还有卖枣糕的,“枣糕哎——,枣糕哦——”走进了,又远了,到最后只听见,“哎——,哦——”。也有小小的鼓声,嘭嘭的,那是收税的,鼓声越来越近,人声也越发的沸腾。有的时候还有有孩子拍着手,清亮的嗓子欢乐的唱着:
      “夸父夸父,给我敲鼓;
      鼓声轰轰,雷声隆隆;
      吹胡瞪眼,气坏雷公;
      雷神公公,莫气莫气;
      小仔小囡,给你作揖;
      一春播籽,一夏锄地;
      扬花抽穗,皆有不易;
      雷滚电闪,云布雨至;
      穷家无依,穷家无依……”
      想象着墙外的景象,我的心情就好起来,恶心的感觉慢慢就没有了,浑身上下感到慵懒而满足,就像是在春日的午后,刚刚从老桂树下的春凳上睡觉醒来。

      真言的身子是日渐弱了下去,一天晚上打坐的时候就突然吐出一口血箭,昏死过去。我慌了神,也顾不上护住手心的火苗,就一路飞奔着去找老爷和法师。
      “怎么回事?”法师扶起真言,一手抵住她的后背,“小姐已是纯阴之体,只要依法而行,应该是对本体无损害的。”他一眼瞥到我,“把手伸出来!”
      我伸出右手,小小的红色火苗居然还在,在我的掌心欢跳着。
      “到这个境界,应该是玄色之焰,怎么还是赤色的?”他瞪着我,凌厉的眼光似乎要穿透我的身体,“莫非我看错了?不会不会,成形而未定性,正是最佳的灵体。小姐是纯阴之体,又是大公的血脉,墟亏荒盈,正是暗月最强时,暗月,暗月——”他一震,看着不知何时已经醒转过来的真言,“你!”
      “是我,”真言仍是虚弱,但是语气十分淡定,“既然我是已经注定了的,何必再去多牺牲一个人。”
      这个人指的应该是我吧,真言是做了什么事情保全了我却伤了她自己吧。我能感到她的心,就像鲛人一样,是尽了自己小小的力量在保护我这个小丫头。
      “真言!”我抱住她,“我不怕牺牲,怎样对你好,你告诉我,我做!”
      真言淡淡一笑,抬起手来想拍拍我的脸,无奈没了力气,就拉了拉我垂下的辫梢,“你把画学好就好了,我还有睫毛眉毛,还有两个酒窝不是?你什么时候给我添上啊。”
      我正欲开口,法师一把拽住我,“她有牺牲之心,小姐何不成全她,既然小姐无法炼成,不妨就用灵体聚功,她有我族的精神力,我没推错的话,她的凝聚地必是在荒冢附近——”
      真言冷冷的打断他,“你何以知道我练不成,大师父夜夜占星,以窥天意,莫非天意说过真言德浅力微,不能担当大任?”
      “可是小姐今日——”法师脸色灰败。
      “我是让小蛮移位了不错,”真言摆摆手,“但是我族要流尽的最后一滴血,一定是自己的,我记得这还是我小时侯大师父说给我的,大师父应该还记得吧?”
      .法师一怔,垂下了手,这时候的他,仿佛一瞬间就老了,他其实已经是个老人了吧,只是我们好像都忘了。
      他抬起黑洞洞的眼睛,“柏森当然记得,不过正是因为记得,才越发不能让小姐任性妄为,不然柏森越发愧对大公的在天之灵。柏森余年不多,苟活于世就是为了等到大仇得报的那一天。柏森想到荒冢就夜不能寐,大公和众公子的尸首已经被矬骨扬灰,哪有什么冢?他们已经把什么都烧的干干净净,荒冢就是一片不毛之地罢了!大公他们必定是怨的恨的,不然怎么会有她!”他指向我,“若是无怨无恨,入土为安,怎么会有她!她又为什么机缘巧合被小姐给救下来了!柏森不敢也不能窥测天意,但是柏森活一时,就要为大公寻回天理!”
      真言眼中有泪光在闪烁,“大师父,不知道是我和爹可怜,还是你更可怜。”
      法师居然笑了“我可怜?不,真正可怜的是荒冢上的魂灵,大公不要柏森的血,让柏森留下命来,做十六年的活死人,就是要让柏森帮小姐和世子寻回一个天理!”

      我感觉到这个家里的欢乐的虚幻,法师就像一面冷冷的铜镜,摄去了生活的彩色。可是他自己又何尝是快乐的呢?我隐隐感到我和真言、老爷、阿满嫂、福伯和,柏森法师是不同的,可是不同在哪里呢?我和他们一样会笑会哭,甚至比他们更加会笑会哭,我能感觉到周围丝丝缕缕的情绪,人的、树的、花的、鸟的……他们能感觉到吗?如果能,那法师应该知道真言每天有多难受,老爷每天有多难受。我能感觉到他内心也有痛苦和挣扎,可是他能够感觉到我对真言和老爷所受的折磨有多难受吗?我想是恨吧,也许不单单是恨,把他整个人变成了黑色。恨的能量就这么大吗?究竟怎么样才能让一个人恨起来?黑胖子每天拿鞭子抽我的时候,他让鲛人死在黑盒子里的时候,我感觉到的是恨吗?不是的,是深深的悲哀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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