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桥难乞奔碧海》骊山语

8、第八章 蓝桥

　　第八章蓝桥
　　在园子里呆了两日，便到了三月三上巳节。早早起来踏春游行，临水沐浴，众人嬉闹了半日，到了午后，又照例在翼然亭中宴饮。
　　觥筹交错，推杯换盏，一片祥和气氛。
　　酒过三巡，沈婧颐起身，带着笑颜向穆钦远福了一礼，道：“臣妾觉得这样吃酒实在无趣，不如咱们玩些什么新鲜的。”
　　穆钦远饶有兴趣地道：“你且说说。”
　　“这曲水流觞年年都玩，只不过这酒饮得无趣，不如咱们借着这个由头，酒杯顺着水流，停在了谁座位前，谁便饮了这酒，还要表演些什么以娱嘉宾，最后呢，要借着这表演的内容吟一句诗，自己作的也好，引前人的也罢，必得说出个彩头来才算。若违令者，则自罚三杯。”
　　穆钦远听了微微颔首：“你倒想了个有趣的，那就这样来吧。”
　　沈婧颐便吩咐人预备，又道：“臣妾不才，不如让臣妾来当个行令官儿。”
　　穆钦远饮尽杯中的梨花白，笑道：“你想的磨人的法子，自己却想躲懒儿吗？”
　　沈婧颐掩唇轻笑：“王爷当真是一点也不偏心臣妾，那臣妾技拙，只好献丑了。”
　　说罢，便唤人备纸墨。众人也是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这样难得的在王爷面前讨脸的机会，自然是不能轻易放过，都琢磨着若是到了自己，该表演些什么。
　　外间一曲《屈原问渡》奏完，沈婧颐亦停了笔，只见纸上跃然一幅宴饮图，将众人表情衣着勾画的淋漓尽致，在座无一不叫好。沈婧颐端起酒杯，向穆钦远道：“臣妾所引得诗为：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愿王爷日后建功立业，我们众姐妹必与王爷同心同德。”说罢，昂首饮尽杯中酒。
　　穆钦远不禁抚掌，郎笑道：“你这头开的好，可是要为难她们了。”
　　沈婧颐微微一笑，道：“众位妹妹皆是有才华的，臣妾不过献丑罢了。”
　　沈婧颐将杯子放在水中的托盘上，托盘顺着水流，流过一个个座位，突然在姜清菡座前打了个旋，姜清菡便起身轻唱了一首《画堂春》①：
　　“一生一代一双人，争教两处销魂。
　　相思相望不相亲，天为谁春。
　　浆向蓝桥易乞，药成碧海难奔。
　　若容相访饮牛津，相对忘贫。”
　　曲调幽婉徘徊，羽瑛听罢不禁动容。纳兰容若的词细腻的令人心头发酸，又由姜清菡清丽的嗓音莞尔呼出，不知怎么就像漫天的春景都被秋风吹散了。羽瑛不禁楞了心神，裴航得遇云英，成人间佳话，可更多人感叹的是“蓝桥何处觅云英？只有多情流水伴人行。”若真就这样不遇也就罢了，若是得而复失，吟出蓝桥易乞碧海难奔，究竟是幸还是不幸？
　　众人听罢皆没了声音，只见姜清菡偷偷拭了眼角，又举起酒杯向王爷道：“楚水清若空，遥将碧海通。人分千里外，兴在一杯中③。愿王爷与诸位姐妹的情谊皆如杯中酒一样甘醇。”说罢便饮了酒。
　　穆钦远满目柔情地望向姜清菡，片刻方道：“淅淅风微素月新，鹊桥横绝饮牛津④，银河之隔的苦，你们总不会受。”
　　众人无言，丝竹之声再次响起，羽瑛却不知怎的忽然愁绪满怀，连饮数杯。热辣的酒涌进喉咙，刺得脸颊发红。水中的酒杯却好巧不巧地停在了她面前。
　　羽瑛只好起身，脑中却来来回回只有那几句唱词，便信口唱来：“忙处抛人闲处住。百计思量，没个为欢处。白日消磨肠断句，世间只有情难诉。玉茗堂前朝复暮，红烛迎人，俊得江山助。但是相思莫相负，牡丹亭上三生路⑤。”
　　唱到“世间只有情难诉”时，已觉不妥，但调已出口，无法再改，只能接着唱下去。
　　待一曲终了，却看见穆钦远怔怔地楞着，羽瑛福一礼举杯道：“妾身的令为：如花美眷，似水流年⑥。祝各位姐姐青春常驻，王爷身体康健。”
　　须臾，穆钦远向羽瑛招手道：“来，坐本王边上。”羽瑛一愣，旋即反应过来，低头软笑，道：“是。”
　　便有下人重新在穆钦远旁置了席位，添酒重开宴，又一轮行令，到了吕妙诗。她莞尔一笑，取了琵琶奏了一支《将军令》，曲调激亢。吕妙诗本就善琵琶，一首铿锵奏下来半分错处也无，仿佛置身于千军万马中征战沙场，令人心潮澎湃。妙诗道：“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愿王爷于社稷有功，永安朝万世永昌。”
　　穆钦远地心思却仿佛不在琵琶曲上，直到羽瑛悄悄地唤了一声“王爷”，方才如梦初醒，道了一句：“此曲不适合女子弹，欠了那份刚劲之气。不似羽瑛的牡丹亭来的婉转柔美。”
　　吕妙诗登时涨的脸红，低下头去，声音低到不能再低：“臣妾技拙，污了王爷尊耳。”
　　穆钦远带着微醉的口气：“都是玩乐，何须认真，你们继续吧。”
　　林羽瑛看向吕妙诗，只见她满眼委屈，杵在那里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半晌方道：“妾身不胜酒力，王爷可否容臣妾下去更衣？”穆钦远摆摆手，妙诗便急匆匆地退出殿去。
　　等到宴饮散去，羽瑛回到汀兰榭，却见妙诗红着眼睛独坐窗边，便上前欲牵过吕妙诗的手，却被她不着痕迹地避开了，羽瑛叹了口气道：“姐姐，今日羽瑛不是有心的，我只是听了姜福晋的曲子一时有感，王爷何故如此，妹妹也不知。姐姐难道要因此与我生分了吗？”
　　妙诗低声道：“是我技不如人罢了，不如你一曲牡丹亭会讨弄人心。”
　　羽瑛忙拉过妙诗的手道：“姐姐别这样多心，妹妹真不是有意的，我亦不想如此。姐姐的琴技王府无人能敌，许是王爷常听男乐师们弹这个，忽听得姐姐的不适应吧，姐姐的《将军令》今日弹得的确妙极了。”
　　妙诗抬头看了眼羽瑛，道：“弹的再好又如何。”
　　羽瑛拍了拍妙诗的手背，说：“姐姐怎么这样说，妹妹我孤身入府，无人扶持，只有姐姐肯照顾我，我答谢还来不及，怎会抢姐姐风头。”
　　“我不是这个意思。”
　　“羽瑛知道。你我姐妹，若因恩宠生分了岂不可惜，我真心拿你当亲姐姐看待，以姐姐才貌，羽瑛真心希望姐姐得宠，我亦可仰仗姐姐。羽瑛必不会与姐姐争宠。”
　　两人相视无语，妙诗眼中泪水盈盈落下，道：“王爷今日……此后我再没脸面弹琵琶了。”
　　羽瑛抽了帕子拭过妙诗的泪痕，道：“姐姐切勿妄自菲薄。”
　　妙诗对羽瑛说：“今日是我不好，不该如此疑你……”
　　话未说完，洛华便来通传钱裕求见，羽瑛忙忙迎了进来。钱裕进殿行了礼道：“王爷叫奴才来给林格格传个话，叫格格预备着，王爷今夜点了您。”
　　妙诗眼中顿时冷了下来，羽瑛叫洛华送了钱公公出去，回头对妙诗道：“姐姐，我……”
　　“不用说了，侍寝规矩大，需得早预备着。我乏了，你回去吧。”
　　羽瑛无奈，也没有再说什么便退出了内殿。她暗想，只怕以后妙诗要将所有的委屈发泄在她身上了，也罢，她若如此想，自己又能奈何呢？
　　洛华问：“小姐不是一直疑心她吗，何苦今日还要如此？”
　　羽瑛梳着长发，道：“虽然疑心，可我不愿意与她弄得太生分，毕竟见面三分情。她仍然与我姐妹相称，我也不好拂她的面子，再者说，那事情是否与她有关皆是未知，我总愿意想着她与我有几分真情。”
　　羽瑛微叹一口气，“罢了，尽人事听天命吧。只是她若敢动我分毫，我必相报。”

　　不一会，王爷便到了，羽瑛伺候了他睡下，穆钦远躺在床上问：“你今日怎会想到唱那一句，‘白日消磨肠断句，世间只有情难诉’这样悲情的句子？”
　　羽瑛抚着他的发辫道：“妾身听姜福晋唱‘浆向蓝桥易乞，药成碧海难奔’，只觉得情爱愈发虚无飘渺，世间多少人终其一生寻不到有情人，又有多少有情人不能成眷属，就是所幸郎情妾意也有这样那样不得已的原因得而复失，妾身不敢想。妾身自小无它愿，只求不做苦情人便罢了。”
　　穆钦远听罢浅浅地笑了笑：“小妮子，过了年才刚十六便这么多愁绪吗。你既嫁与我，若你以真心待我，我必同样待你。”
　　羽瑛眼中泛出盈盈泪花，道：“幼时父亲带妾身去听《牡丹亭》，妾身只记住一句，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妾身不明白何等情深方能使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但妾身遇到王爷便懂了，只是王爷非我一人的夫君，何况王爷千金贵体，妾身不求王爷待我如何，能有幸常伴王爷左右，便是羽瑛此生之幸了，只是王爷莫要嫌弃妾身粗笨就是了。”
　　穆钦远拭过她的眼角，轻吻她的额头，道：“你若粗笨，那她们岂不都是乡野村妇了，莫要再瞎想了。”

　　①：《画堂春》出自纳兰性德。
　　②：出自苏轼《南歌子》
　　③：出自李白的《江夏别宋之悌》
　　④：出自刘筠《戊申七夕五绝》
　　⑤：出自《牡丹亭标目》
　　⑥：出自《牡丹亭惊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