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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抽刀断水 ...

  •   朱红色的太阳将自己的臃肿的身躯悄悄隐没在西边天空尽头一片灰蒙蒙的地平线下。
      两只满身花纹,五色斑斓的蝴蝶从她眼前飞过,绕着她的头发转着圈。
      “巫女!”江鱼在她身后小心奕奕的劝道,“天色已晚。”
      她没有说话,也没有动弹,只是仰着头,望着远处的城池,砌满青砖的外墙上,最后一缕阳光正从那里经过,让人感觉那座城池好像在微笑,在插满旌旗的墙头,在人影憧憧中无奈而疲惫的微笑,对着她。
      “郑人不肯就降,偷偷修补城墙……大王已下令,挥兵围攻荥阳……左右两路大军已在城外筑扎,中军与王之两广……”
      “郑人不肯就降,你让寡人如何?”听说要攻城的消息,她跑去哀求楚王,楚王一脸厌烦的说,神情和语调却是如冰霜般的冷酷。
      苍茫大海中随波逐流的一片树叶,却妄想控制水流的方向。
      她自嘲的笑了起来。
      笑着站起身,穿过有如织锦般绿色草丛,她的布靴和白裙都被草汁染上了一块一块淡淡的绿。
      ……
      在满眼的绿色之中,那抹单薄的白色的身影显的很突兀,她无精打采的走着,在她身后,一个穿着深蓝衣服的寺人亦步亦趋,再往后,是四个身穿墨绿色短衫的士卒在匆匆走着。
      在那一行人不远的一颗高大的桑树下,几个人正抱着胳膊,站着说话。
      “这枝刺梅亦唯有大王有能力折下!”公子侧含笑道。
      “那枝梅花本来便是王案上之物!”公子婴齐撇撇嘴,带着几分讽意道。
      公子侧扫了他一眼,不置可否的笑了笑。
      “再怎样厉害,也不过一女子!”婴齐又道,眯起眼睛,向另一个人问道,“不过这女子对王后却是不小的威胁!公子需早作计议。”
      公子谷臣没有答他,只是苍白着一张脸,失落的望着遥远的天际,眼睛中多了几分与年龄不相符的沉重和忧虑。
      ……
      战争进行的并不顺利,荥阳城竟然好像得了神助,变成铜墙铁壁,十七天过去,楚国人还在长围后枯守。
      接着一个月过去,荥阳城仍旧平静的贮立在那片空旷的黄绿色原野之上。
      一次次凶猛的冲杀,换来的却是一次次顽强的抵抗。
      ……
      西北方的天空中有七颗星在闪闪发亮,大帐内,淡黄色的灯光好像同色轻纱软软的铺了一室,她的脸在灯光的映照下,透出一种美玉般的光泽;天青色短襦和同色的长裙,和田美玉做成的饰物在她耳旁闪闪发光,让她看来象极了一片铺着晶莹露珠的荷叶。
      这片荷叶此时铺在楚王膝上,他正用手捋着她垂在身后的长发,一下,两下,三下…..不厌其烦,好像她是一只蜷在他怀中举着爪子的小猫。
      她眯起眼睛,想到在他眼中,她恐怕和猫也没有什么区别,于是叹了口气,时间长了,人真的可以变的很麻木,就想此时的她。
      “为了蓝姬,寡人恐怕要失去郑国了!”久攻不下的城池让楚王变的沮丧许多,所以他的脸上虽然带着笑容,眼睛里却隐上了几分阴郁。
      她暗自摇头,淡淡的笑了笑,满面嘲讽的说,“当日大王肯将荥阳一城百姓放过,可不是为了蓝姬!”
      楚王闻听,皱起眉头,抓住她的肩膀,“蓝姬的心难道是冰块做成?”
      心?她抿起嘴,脸上仍旧挂着浅浅的笑,“因为王有一颗仁慈的心!听到百姓哭泣便不忍入城,荥阳百姓定会记住王的大恩大德。”
      楚王怔了一怔,忽而大笑,笑完了,抓住她的手腕,兴味盎然,“蓝姬又会如何?”
      “大王是位仁慈的君主,蓝姬因此才会心甘情愿跟随大王!”她无可奈何,只好低声说。
      他的脸上露出一个满意的微笑,忽而将她摁倒,好像一只狮子般俯下身,啃噬着自己的猎物。
      她悄悄叹了口气。
      每每试图劝说他,总会被他反客为主,逼着说些连她自己都不相信的话,挑起他的欲望。
      ……
      又是一个月过去。
      ……
      战场上仍旧是沙尘满天,空气中有一股怪味,那是葛布被烧焦所发出的味道。
      坐下的青马突然发出一声长长的嘶鸣,然后撂起了撅子,她连忙收紧缰绳,摸着它的鬃毛,让它安静下来。
      走在她前面骑在黑马上的那个人听到响动,转过头,朝她望了一望,露出的是一脸的不屑,她皱起眉,眼前又浮现出那一幕,她第一次在楚王面前骑马时的情形。
      楚王厌倦了站在车上穿过满是树干、石头和麻袋的坡地,于是决定用骑马的方式巡视他正在进行围城的军队。
      当看到她不需要任何人帮助跳上一匹马,他的脸上露出惊讶,随即那惊讶却变做了轻蔑:“蓝姬从前的主人,虽是一无所处的武夫,但教女人骑马的本事却还不错!”
      这几个月,只要一有机会,楚王便在她面前说着侮辱他的话。
      顺着城外的长围走了有一大半的路程,他们这时已经到达了荥阳城的东北面,就是当日城墙塌陷的地方,她忍不住又转过头朝那面城墙望去,城墙上被修补过的地方夹在一大片陈旧的灰暗当中,显的很耀眼。
      正看的入神,几只雎鸠不知道从什么地方飞来,盘旋在她头顶:关关!关关!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
      真是嘲讽,她想,不由自主叹了口气。就在这时,一个奔跑着的人影出现在她视野之中,那影子正顺着城墙上的垛口在飞跑,从北往南的方向,半个身子都露在外面,厚重的盔甲没有羁绊住他的步伐,他跑的很快,跑动的姿势好象一个人。
      在他的身后却还有一人,一个比他矮了许多的人,带着士卒的头巾,胸前裹着一块黑色的犀甲,在他身后跟着,也拼命跑,但跑的跌跌撞撞。
      前面的人在一处垛口停下,伸长胳膊向外面招手,喊着什么。
      她感到惊讶,伸长脖子向那边张望,却因为距离太远,根本无法看清他的脸,她用脚夹住马肚,犹豫着要不要催马冲到城下看个究竟。
      矮个子的人突然扑在前面那人的身上,她看到那人的背,他背上插了一只长长的箭簇。
      中箭的人垂下头,他的头巾也随之滑落,一头黑发如瀑布般散落下来。
      男子发出一声哀嚎,一群郑国士卒冲上前,齐齐的举起了手中的弓箭,城墙上突然箭如雨下,长围后的人连忙将盾牌挡在身上。
      一匹马从围后冲来,马上一人向楚王抱拳。
      “养叔好箭法!”楚王捋着须髯,笑着夸赞道。
      她张大了眼睛,脸色陡然变做了青灰色。
      ……
      到处都是桃花,淡粉色的花蕊,深粉色的花萼,好象一只只粉色的彩蝶,她抬起袖子拂开挡在眼前的一枝桃花,穿过开的繁盛的桃花树,缓慢的向前走,白色的长裙在风中飞舞。
      一个人影出现在树林的尽头,被一团青色的雾气所笼罩,她走进些,然后看到他的脸,面无血色的脸颊,他的眼眸黯淡无光,满是失望和仇恨。
      “子南!”她叫道,虽然满心愧疚,还是朝他跑去。
      他面色冰冷的朝后面退了一步,然后动作缓慢将手放在胸口,突然,有鲜红色的液体从他的手指缝间慢慢溢出,滴在他的衣服的前襟上,靴子上,和落满桃花的草地上。
      “不!”她惊叫,蓦地张开眼睛,才发现是做了一个梦。
      黑漆漆的帐篷,只听到有一只不知从哪里跑来的小蟋蟀在蛩蛩的叫着。
      她摸了摸额头,额上已经汗水涔涔,不禁叹了口气。
      穿上一件素纱织成的薄单衣,她在黑暗中找了一个离那人最远的地方坐下,低头望着自己纤细的脚踝,陷入沉思:夏姬是郑国公主,郑国国君不是他的祖父也该是他的舅舅,或着表哥,他离开陈国,一无所有,唯一能去的地方只有郑国。
      那个女人又是谁呢,城上那个真的是他吗?他与她难道就要这样错过了?喉中突然迸出一声莫名的呜咽,她连忙将头埋进两只膝盖之间,咬紧嘴唇。
      有人抓住她的手,将她从地上拉起,拖拽着推倒在榻上,她从榻上坐起身,瞪大眼睛的望向他,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只能看到那双眼睛,冰冷彻骨。
      “他不会来,更不会再要你!”他说,上前捏住她的下巴,她将视线转开,默不作声。
      “给了蓝姬一年,蓝姬可等到什么?”他又问,捏着她下巴的手暗暗加了力气。
      好像挂在树上的树叶,被风吹过,她剧烈的抖了一抖,然后一滴眼泪从眼中滚落,接着第二滴也滑了下来,好像断线的珠子。
      “一个怯懦的失败者,一个无耻的逃亡者……”他看来仍是不想放过她。
      一种难以描摹的呼啸声突然在她耳边响起,几乎压住帐外蟋蟀的鸣叫,心中突然泛起一阵寒意,随之一抹笑意在她唇畔浮起,残忍而冷漠,“我知道他不会来,早知道,也不在乎!”有一句话说悲极则喜,她想她此时便是如此,竟然能够在心碎之后,带着嘲讽的笑容,漠然的说出这样的话。
      他的手倏然松开,好像被火烫到一样。
      将他瞥了一瞥,她疲惫的倒下,身体蜷做一团,这种女奴般的生活,这种被当作玩物的生活,她不知道自己还能忍耐多久。
      他愣了半晌,脸上浮起一抹温柔,摸着她的头,就像对待一个孩子。
      ……
      因为缺水缺粮,郑国人渐渐力不能支。
      五月十六,楚将乐伯率众攀上皇门城墙,劈开城门。
      “我王有令,不得掳掠百姓……掳掠百姓者,军法处置,”一个年青的传令兵坐在一匹枣红马上,好像一阵风顺着入城的军队,边走边喊。
      听到荥阳城破的消息,她的心便一直在喉咙里悬着,此时才终于松了口气。感到有人在看她,她转过头,恰好对上楚王满含笑意的眼睛,便也露出一个微笑,这是多日来她第一次满心舒畅的笑出来。
      郑国街头一片萧索,三个月的围攻看来耗尽了这座城池的最后的一点元气,破烂不堪的窗户纸后面,总是躲着好几双恐惧的眼睛,这些眼睛满怀惊恐的望着正走在街道上的军队。
      ……
      军队行至在几条道路的交叉口处,一群人身穿白衣的人出现在他们面前,他们都跪伏在青砖铺就的地上,为首一人,看来有四十多岁,裸露着上身,手中牵着一只白色的母羊,头低低的垂在胸前,整个身体似乎都被一种不堪忍受的羞耻所重压着。
      楚王的车撵在这些人面前停下,因为裸身而跪的是郑国国君。
      肉袒牵羊,按周代礼仪,祭祀先祖时才会肉袒上身,奉上牛羊等祭祀。襄公如此是要让楚王看到他的尊重和臣服之心:“孤不德,不能事君,使君怀怒以及敝邑,孤之罪也。敢不唯命是听。其俘诸江南以实海滨,亦唯命。其翦以赐诸侯,使臣妾之,亦唯命。若君王能惠顾前好,徼福于厉、宣、桓、武,不泯其社稷,使我得改事于君,夷于九县,则为君王之惠也,此只为孤之愿,非所敢望也,腹心之言,君实图之!”
      襄公这番话说的巧妙,自谦卑恭顺之中却隐隐透出几分骨气。
      楚王侧旁的车上一员老将闻听,连忙向楚王道,“大王不可许,已得其国,便无可赦!”
      她心中一惊,连忙望向楚王,楚王表情凝重,似在犹豫。
      众人都将视线转向他,那个即将决定城中所有人命运的人,脸上露出各种各样的表情,期待的、恳求的或紧张的。
      沉默良久,楚王微微一笑,凭轼探身向襄公道,“寡人欲与公平,公不可复失信寡人!”
      襄公一怔,连忙拜伏在地。
      楚王点点头,道,“传寡人之令,退兵三十里!”
      襄公身后跪着的几个士大夫打扮人见状也连忙拜伏在地,口中高呼:“楚国国君,有德之明君、当世之贤者!”
      众人纷纷附和,呼声如海潮汹涌此起彼伏。
      楚王本来一脸严肃,但此时脸上的表情却慢慢变的轻松舒缓。
      她仰起脸,这是她第一次带着钦佩望向这个人。
      他那张饱经风霜的脸庞似乎变做了古铜色,在阳光的照耀下泛着金黄的光晕;轮廓分明的五官、如鹰般锐利的眼睛让她想起了希腊的雕塑。
      他突然转过头,望向她,眼中多了几分意味不明的东西,她没有在意,笑了笑,仍旧满怀崇敬的望着他。
      马车开始移动,转了一个弯,顺着来时的道路向城外走去,街上的人多了许多,都挤在路边,争先恐后朝楚王的车撵望来,看来有一个不变的规律在每个时代都是通用的,那些能带给人们和平和安宁的人总是会被大家给予热情的拥戴和尊重。
      一道光耀进她的眼睛,她连忙转过头,一个七八岁的男孩,身穿一件青色的长襦,迈着两只小短腿,正摇摇摆摆的朝一条小巷子中跑去,在他的胸前挂着一块墨绿色的玉琥,经过阳光照射,反射出翡翠的光泽,这是本该配在执掌兵权的将军身上的东西,她心中微微一沉。
      “看什么?”身旁那人问道,将身体靠在车后,他看来很惬意,竟将手扶在她的肩上,她连忙叉开话题,“因为大王的贤明!郑国百姓都在为大王欢呼!”
      他脸上的笑意加深了些,突然将她抱在怀里,在众目睽睽之下。她微微一怔,吃惊的望向他,楚王注重礼仪,在众人面前从来都是举止庄重。
      看着楚王的车撵渐渐远去,襄公从地上站起,有人慌忙取来长衣给他披上。
      “那位便是楚王宠爱的巫女!”公子嘉说。
      “亦并非最美!”公子发接口说。
      襄公簇其眉头,用手捻着胡须,一脸沉重望着远去的战车,公子去疾快步走到他身旁,也抬眼朝向楚王的军队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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