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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还你十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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备受百姓崇拜和爱戴的、走到哪都有人“赢粮而景从”的伏波大将军凌格,一进门就照着我秀丽的脑门按了一巴掌。
肉团子马上兴奋地凑了上去,谄媚道:“凌哥好身手!凌哥喝茶吗?”
我捂着脑门,言简意赅地对团子说:“滚。”
凌格拎起我的脸就往屋子里走,边走边显露阴笑:“听说赵大人和司大人来了后,你闲话了两句就欣然同意了?哦呵呵呵,真是温良恭俭让呢。”我惶恐,我震惊,我哽咽,我毛骨悚然。
“真的凌哥,答应的可痛快了!还‘有劳大人’~”肉团子趁着上茶,扭动着他圆润的躯体,阴阳怪气、不遗余力地极尽火上浇油之能势。
我有些觉得被骗了,“九如老人”说的——团子的天赋——该不会就是毒舌贱嘴吧。
我干笑着把凌格的手从我的脸上掰下来,堆起跟肉团子一样一样的嘴脸,谄媚道:“我哥不能喝这种茶,这种低级茶叶配不上我哥。哥,您消气。哥,您坐”。然后一面卑微地为凌格捏肩揉臂,一面对着肉团卸下所有的堆笑:“滚。”
“哥,是这样的”,我再次尽力地笑得人畜无害:“您这么英明神武、潇洒不凡、器宇轩昂、少年志强。您力拔山兮气盖世,赵大人时不利兮骓不逝,他带着一种鱼死网破、视死如归、孤注一掷、舍生忘死的……行,我知道,我简单说:他容易弄死我,我怕死。”
事实就是这么简单。赵盾并不是一个沉得住气的、大医大爱在人间的温厚长者,相反,赵盾易怒得很,他的沉默不过是在为自己的爆发积攒足够的理由。这也能证明,赵盾是一个做事需要足够理由的人。
所以赵盾分分钟会站起来杀了我。我没法给赵盾一个充足的、不回去的理由,我不是说过了吗,我其实很想回去。
我还说过了,我从十岁起就成了皇室的御用专员,所有与“人”沾点关系的事儿都要我参与其中。当然,不会只有我参与其中,一般来讲,还有女策士,苏酥。
苏酥没有天赋,但她属于卓越人种,就是天才,很厉害的普通人。这类人其实不少见,你看现在混得较好和极好的人,基本均属这类。帝都的几大奇人,除了井吕,其他几个都是卓越人种。
就拿相传已经成仙的何人山来说吧,他是我的手帕交阿悌的大哥。他就是没有天赋的,但肯吃苦,悟性又极高。他确实“得道”了,可是我实在搞不懂,为什么他精研多年只为习得道法“穿墙术”?偷东西吗?
“人山哥哥哟,您修个飞仙术,随便一飘,就有大把百姓跪拜,双手奉上自己的口粮。”
人山哥说,你们小屁孩懂得什么?你知道什么叫幼年的理想吗?
提起老井吕就又有说不完的话了:井吕原名井目,但先王名目,为了避讳,老井吕就把“目”扯开,变成了“吕”。井吕的眼睛很怪,我们叫他“井底蛙”,因为他的视线只有井口那么大,如果你从他侧面进来,他一定要转个身才能看到你。幼年我们经常去井吕的望滨阁拿他逗趣,藏在他侧面,每次都把老井吕戏耍的团团转。他也不生气,只是笑骂我们是“毛头小儿”。井吕是“帝都之眼”,他能看到千里之外,或万里之外的人事。
苏酥是“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的高手。她与人谈话,永远以轻描淡写、欢声笑语开头,话过三巡就开始飞流直下、笔走龙蛇、见缝插针,最后一举击溃人心防线。
我和苏酥的关系很密切,我们配合默契,我们优势互补,我们携手共进,我们滴水不露。我们的关系,说的通俗一些,就是抢饭碗。
男策士合纵连横,纵横捭阖;女策士挖坑设陷,阴险狡诈。这是大家的认知,不是我的肺腑之言。我绝不是一个感情用事的小气鄙陋之人。
从成为心逻到离开帝都的十年间,我用我的天赋看穿了许多人。也许细节拿捏并不准确,但没人说谎能逃得过我的眼睛。
十五年前,年轻气盛、文人相轻的“袁魁案”,如今在我脑子里就剩下几个片段:
比如,以“最年轻状元郎”之名轰动举国、现年17岁袁魁又暴怒又害怕的对我大吼大笑:“无凭无据!单凭你黄口小儿,焉能定我死罪?!”
再比如,在完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单凭我的眼和嘴,轻易的将只比我大三岁的袁魁送进了大牢,而且是红狱“暴”、“戾”中的戾狱,夜夜厉鬼蚀灵。
又比如,三年后,袁魁的所有同乡——东水镇的百姓齐聚帝都,上至垂垂老者,下至烂漫孩童。他们要求张示证据,还袁魁清白。
我没有证据,我去哪拿证据?袁魁死不承认,我难道要对百姓说,你们看他身上的气,看他身上的色?!
最后的最后了,苏酥才慢慢地说,请圣上放了袁魁,十日内苏酥必然拿出证据。
袁魁出狱当天,我换了一炷香的颜面,混在人群中。那天阳光明媚,万里无云,人群很静很静,静得完全听得见所有人急促的心跳声。远处袁魁的身影渐近,不知什么时候,人群中有人先喊了一声“袁魁”,马上,人群“嗡”的一声炸开了,有欢呼雀跃的,有的热泪盈眶。一股橙红色的热浪上涌,硬是把我的眼泪顶了出来。身旁的路人也跟着异常兴奋,好像是自己得了天大好处。
当袁魁近些时,人群一下子全都挤到我前面。他们在袁魁身边围成了一个半圆后,又马上安静了下去。
我拼命在人群后面挤出一点空隙。但看到袁魁的一刹那,我的大脑冰冰凉的一片空白,恐惧瞬间将我包围。这种不合时宜的气场差异之强,强到身边的平民百姓都不自觉的转过来,没缘由地扫上我一眼。
恍惚间我以为抓错了人或者放错了人:袁魁刚刚到加冠的年纪,头发虽然还算得上是黑色的,却丝毫没有光泽。他皮肉松垮,脸上生出许多细纹,两眉距离很近,两边脸明显不对称,像是谁随手拼加上去的。加之眼神空洞直愣,甚是吓人。
袁魁尚新的糟糠之妻和兄弟姊妹们两步上前,边哭边死命地去抱袁魁,摸他的背,摸他的头,看着他,摸他的脸。袁魁的眼睛慢慢地聚焦在他们脸上,两眉一动,开始嚎啕大哭。他起先就只张着嘴哀嚎,慢慢地他的眉框、眼睛、鼻子、整个脸、脖子都红了,眼泪才开始汹涌而出。袁魁持续着他刺耳、难听、尖锐的喊声,身边的人全都变成了仰面抽泣或失声痛哭。许久许久,袁魁的喊叫声才散去,代之以完全的眼泪。
后来人们簇拥着袁魁回家,我退缩在路旁借机回了宫。从头到尾,袁魁只说了三声颤抖的“谢谢”。袁魁表现出来的那种委屈气场完全推翻了我之前的断定,我开始怀疑我的天赋是否能带来正确的真相。
而苏酥那边则一直没有动静。
第十天,苏酥将烨帝请到白水小阁,坐镇于帘后,还叫来了东水镇的一位里正。结果就是袁魁缴械,供认不讳。证据有了,苏酥轻易地拿下了让我束手无策的案子。
“这就是你要等10天的原因?”凌格用手指换点着石桌。
“不然呢?”
“哦呵呵呵以直报怨啊……那后来恳请圣上处死袁魁不会是你发泄的方式吧?”
那不是的。袁魁被再次收监,我很生气的去见了他。
我生气的不是他向苏酥投了降,让苏酥领了功劳,而是他让我对自己一直以来相信甚至是依赖的天赋起了疑心。
袁魁的状态比刚出狱的时候好得实在不是一星半点,好像为他“拼脸”的人终于发现了自己的玩忽职守,重新为他摆正了脸面,顺便也捋顺了他的神经。
我那天说了什么自己都忘了,无非就是“状元郎的戏可真好,哭得就像沉冤得雪重获新生了一样”云云。
但我对袁魁的话记得却是很清楚的。
他说:“姑娘说对一半,在下哭的不是沉冤得雪,而是重获新生。”
他问:“为什么人们对亡人的重视,向来多过对活人的?给予在下绝望和痛苦能带来什么?赐予在下希望和感激又会带来什么?为什么不能放过在下?”
“在下犯罪、知罪、受罪,来日与俞兄阴司相见,两不相欠。哦,不”,他笑:“俞兄还欠在下一句肯定,一句清白。”
他又笑:“单凭你黄口小儿,可肯定我死罪?”
我憎恶袁魁至今。因为他让我明白了我的天赋永远带不来通透的真相。人们可以探知到的真相,都是真相的表象。而作为结果的,恰恰就是这些五花八门的、不全面的、不透彻的,或者根本无意义的真相表象。
后来,廷尉俞常德找到我,谢我为他儿擒获凶手,告慰亡灵。
我说:“大人客气了。不知令郎可曾到过雪深数尺,疾风刺骨之地?”
“犬子娇生,未曾远游。”
哦?“狭风助飞羽,白泽豢马寒”。就在我们这浓风扫浅雪的地方,令郎的想象力也真是让人慨叹。
时至今日,举国仍有大半百姓认为袁魁是无罪的、清白的。不过这无论是对袁魁,还是对百姓,已经没有意义了。再后来,请来作证的里正代替了袁魁,以受到收买、威胁和维护统治者颜面为话题,成为了人们的新谈资。
少顷,凌格清了清嗓子:“行吧,那给哥把茶上了吧。”
我指了指凌格面前的土陶碗:“这不就是茶吗?”
“你不是说这茶配不上你哥吗?”
“……哥,我这儿只有这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