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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灼灼其华【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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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说开窍,三人里佟茉华绝对是最晚,也最笨的一个。喜欢的不去靠近,天天粘着一个落花有意的冉行,徒叫人误会了她的用心。
但细究起来,却也不能全怪小女子言行有差。一则凌家在金陵城中有买卖,常与人约于沐昀阁把酒相谈,一行人更是驻留此处。冯栖蝶有心栽培佟茉华,是以众人起居用度的调配都交由她打理。而凌家这厢名义上全是爷,傅渺尘等三人实际仍是凌玥琦的座上宾,是客,他总要将人照应周到才是不失礼数。冉行是凌府总管,出得门来自然也要督促好各方事务,一来二去,便总是他同茉华交接商议得最频繁。
二则,凌玥琦应酬多,非止生意场中,江湖武林各种场面上的活动亦叫他分/身乏术。自家兄弟一天里也未见得能与他说上一句半句的体己话,何况是小小的沐昀阁女执事,且是临时拟的名头,并非正经阁内的领袖。如此,即便佟茉华心思早明,想寻个天时地利人和的空闲时候将话说开,却也非轻易可得。
无奈她心思才不明,兀自大喇喇地同冉行攀交,数日之内竟能成为莫逆。
茉华发现,原来冉小哥看着冷情,意外很好相与,面冷心细,没什么脾气,偶尔还能冷眉冷眼地说几句刁钻的促狭,逗得人发噱。再旁敲侧击地打听过,又晓得了冉行看似书生一般文弱,实则剑术精湛。早年间耿直地背着把玄铁重剑走江湖,无端惹来许多好战之人的挑衅,这才学会收敛锋芒,剑仍带着,也藏着,非战时不露峥嵘。
而凌玥琦看重冉行的,不仅是家传的剑法和擅谋的心窍,更多因为他是冉行,是自己看着长大的小弟,亲兄弟一般。带着他怕他伤命,不带着又怕他在家伤心。冉家已经失去一个儿子了,凌玥琦无法忍受冉行再为凌家殒命,更不许他活了看不见死了找不着。
茉华问过冯栖蝶:“小冉干嘛非蹚进江湖里去?他该当个读书人的。”
冯栖蝶眸色黯了黯,捏住挂在胸前的一块小木牌依依地揉搓:“为什么呢?也许就像我们之所以在这里,有些人则注定了,要一生走入干戈,拼光了血,豁出命去。”
茉华就不再问了。她知道蝶姐姐是在想念一个人,那个给她这块木牌的人。虽然她仍不能理解某些人的所谓身不由己,但不理解也不影响她尊重这些人的信念和决定。何况她实在喜欢这些人,还有那些人,喜欢每个人身上的那股劲儿,明知是苦,也闷头往前闯。
如此过了几天,凌玥琦照例神龙见首不见尾,冉行未曾随他外出,独自在屋里看书。
茉华也照旧无事,端着一碟子亲手烹的精致小点晃进屋来寻冉行闲磕牙。
此番冯栖蝶特意安排茉华负责凌家来客的日常待接,还有一个特别的理由便是她这难得的手艺。因为凌玥琦出了名嗜好甜食,且嘴刁,任是多出名的老字号一口数金,不合他心意,照旧整盘子往外头扔。孰料那日到来后,方坐下喝口茶,顺手捏起桌上的酥糕咬下一角,竟欢喜得很,一再追问师傅的出身。这才叫冯栖蝶动了心思,索性将茉华引出来与众人见见,也算是暗示凌玥琦,日后这沐昀阁里佟茉华最不济也是二把手的人物了。
每天被变着花样喂得饱足,又有冯栖蝶的意思在前,凌玥琦如何不识趣?总留下冉行应付她,一半也是为着能多同她透露些两家来往的规矩习惯,日后好方便。
这一层暗里的安排自然是还不到与茉华言明的时候。她只当是新鲜有趣,譬如茶楼里听书一样,指望拿食物哄得了面冷心软的冉总管多开几回金口,同自己讲讲江湖里的趣闻。
原本冉行在吃食上是不似凌玥琦那般颇多讲究的,人家请吃他便吃,还要客客气气赞声好吃。时常遭茉华言语调侃捉弄亦不着恼,最多就是闷声不理人,当真是好心好性的一个好人。几天下来,茉华确是同他亲近不少,更开始百无禁忌地同他透露些女孩间的心事秘闻。
而今日她要说的,显然是秘中之秘,不讲出来她难受得紧,恐怕晚上不能好睡。
“嗳嗳嗳,闷葫芦,告诉你个事儿。”茉华强行夺下冉行手里的书册,凑到他近前故作神秘。
冉行已惯了她一惊一乍的做派,一脸的云淡风轻,缓缓抬睑静静等着她自己说。
茉华还想拿个乔:“你不问问是什么事儿?”
“你来不是为了告诉我么?”
“嘁,没劲!算了,不跟你说了。”
“噢,姑娘慢走!”
“你——”
见冉行果然继续埋首书卷,茉华着实悻悻,要走不走,挣扎了片刻终于一屁股坐下,再一次抢走了对方手上的书。
“喂,你就假装很好奇很想知道,当逗我开心不行么?”
“呼——”冉行无奈长出了口气,掀起眼皮淡淡问道,“请问姑娘要说的是什么事?”
茉华高兴了,嘻嘻笑着告诉他:“你走桃花运了!知道吗?住我隔壁的小榭妹妹,就那个下巴上有颗美人痣,说话声音嗲嗲的,会唱《紫竹调》的那个漂亮姑娘,你见过的。想起来了吧?她说喜欢你哟!”
“噢!”
“你这算什么反应啊?”
“姑娘觉得我该如何?”
“什么我觉得、你应该?我就问你,喜不喜欢人家呀?”
“跟你有关系么?”
“有关啊!那是我的好姊妹,终身大事我可要帮着把稳的,绝对不许坏男人欺负她。”
“所以呢?”
“所以你怎么说呀?成不成?”
“成又如何?不成又如何?”
“成就在一块儿,不成说清楚喽,免叫小榭白在你身上耽误工夫。”
“哦,那就不成!”
“你——”茉华着实气结,一手叉腰一手指着他鼻梁恨恨啐道,“木头!叫我说,你就不配有姑娘喜欢。你、你、你,做和尚去吧!”
茉华提着裙摆气哼哼大踏步往外走,才跨出去,冷不防一头撞进凌玥琦怀里,力道反弹又绊到门槛,立时向后倒去。幸亏凌玥琦眼疾手快及时抄腰将她捞住,否则非摔个四脚朝天。
定身看去,恰捕捉冉行眼底迅速划过的一抹急色,又见茉华眉间未散的愠怒,凌玥琦不禁灵犀一闪,故作了调笑,刻意抬手抚了抚茉华的鬓边,询问:“怎么了这是?何人把我们茉华姑娘气成这样?”
“还有谁?”茉华两颊通红,双拳紧握,忿忿不平,“贵府大总管喽!鄙处庙小人轻,高攀不起你们这些高门大户,咱识趣儿,不留下来讨人嫌,赶紧麻利儿自己滚蛋。”
“喔哟哟,快不敢这样说,折煞在下了!”凌玥琦抬眸看向冉行,“这是哪句话抖过了机灵,把人姑娘得罪了?还是说,并非言语有失,小弟你?”
他话里隐晦,神情暧昧,冉行如何不明其言下之意,当即别扭地撇过脸去,瓮声道:“没有!”
“当真没有?”
“这里是蝶姐的场子。”
“换言之,若非蝶儿镇着,你便可不顾了?”
冉行蹙眉,神情已是恼烦不已,懒再多辩。
凌玥琦察言观色,笑笑,抬手示好,转而向茉华温言道:“快莫气了!与我说说来龙去脉,真是小弟错了,做哥哥的定然也不饶他。”
茉华气不打一处来:“他欺负人!”
凌玥琦挑眉:“怎么欺负你了?”
茉华跺脚:“不是欺负的我,是我的好姊妹!”
“哪个呀?说出来,我替她做主。”
“小榭。”
“小榭?”凌玥琦颔首沉吟,俄而恍然,“噢——那个长了美人痣的俏姑娘?不错啊!小弟有出息,眼光甚好。”
“琦哥,”冉行语气冷肃,“别再说了!”
凌玥琦自是熟悉冉行秉性,见他这般抗拒,便知他确实流水无情,玩笑该当适可而止了。
只端看茉华似乎仍是一副意难平的恼恨,少不得想替寡言的冉行分辩几句,打个圆场。便轻言慢哄地引茉华去到廊上说话,却刻意地又将手往她腰上带一带,远远一瞧,着实亲昵。
果不其然,冉行脸立即垮了下来,双唇抿成一线,莫名散出三分寒意。
凌玥琦心下确定,非喜反忧,面上未显,手已不动声色放下来,自然地背在了身后。
到得廊下,边走边聊,听完前因后果,凌玥琦不禁松了口气,笑言:“你这丫头倒有意思,别人的桃花姻缘,你着的哪门子急?即便我家小弟或对人家存了几分心思,被你这么敲锣打鼓地嚷嚷出去,也臊得不肯认了。”
“这有什么好害臊的?喜欢就喜欢,不喜欢就不喜欢,何必藏着掖着?男未婚女未嫁,合聚离分,看缘分嘛!又不是见不得人的事。”
“这会儿倒会说?刚才你那副悍样,无非是他说了个不字,你倒似要当场活吃了他。你那叫看缘分?分明是强扭瓜秧!”
茉华面上一窘,嘴硬道:“那、那我也不是逼着他去喜欢小榭啊!我是,我是……”
凌玥琦好笑:“你就是凡人的命却操着月老的心,着急想喝谢媒酒,看见个顺眼的男子就迫不及待要凑鸳鸯。一心里,巴不得将姐姐妹妹一个个全拣好人家嫁出去,你就功德圆满了。”
茉华又如初见时那般,把嘴张得老大等着人家喂颗鸽子蛋进去,眼神中除了惊喜,另有些许崇拜。
“你怎么知道?我就是这么想的。我就是觉得小冉和小榭妹妹特别般配,郎才女貌,不不,简直绝配!”
“唉,”凌玥琦扶额轻叹,哭笑不得,“我说丫头,你还真当自己是月老呀?话说回来,就算你是月老,也不能乱点鸳鸯谱啊!没听说过强扭的瓜不甜么?万一我家小弟已然心有所属,叫你这样咄咄相逼,岂不令他为难?”
茉华错愕:“他有心上人啦?谁呀?是我们这儿的姑娘吗?漂不漂亮?”
“……”
“不对,他那样子的人,一定喜欢好人家的姑娘。何苦寻我们烟花女子坏了名声?”
一时天真一时黯然,是了然宿命中既定的结局,自欺了一场风花雪月,苦中作乐,终究还是苦。
凌玥琦几乎是下意识地伸过手去落在女子的额发上,轻轻地,轻轻地拍。
“你们都是好姑娘,好人家的好姑娘。”
茉华垂着头,一声不响。
意外,场面上的尔虞我诈都可游刃有余地应付,今日面对小女子,凌玥琦反觉棘手。并非不懂安慰,只不过江湖武人的惨烈与悲怆很多时候就是生死一碗酒的决绝,痛快活着,也痛快去死,言语太过徒劳,省去了罢。
回眸眺一眼来路,始觉二人已走出好远,走下楼来。冉行的房间孤独地缩成一个点,门窗紧闭。
凌玥琦暗自在袖底攥了攥拳,忽沉声问茉华:“丫头,你觉得小弟为人如何?”
茉华未完全回过神来,下意识回他:“自然是好人啊!”
“既如此,配与你可好?”
“啊?”茉华愣怔,须臾清醒,高声叫起来,“啊——”
她嗓门大得把楼上奔忙的小厮给吓了一跳,险些将手里捧着的水壶掉在地上,战战兢兢探头朝楼下张望一眼,立马逃开。
茉华一双好看的大眼狠狠瞪向凌玥琦:“你说笑呢吧?”
凌玥琦耸耸肩,犹自微笑:“你说呢?”
茉华连连摆手:“别别别,什么也别说,让我安静会儿!我得好好想想。”想了会儿,猛抬头,以一种洞悉了的语气质问,“你在套我话?”
凌玥琦无声鼓掌:“哈哈,好聪明的丫头!”
“你怎么这样?教训我别乱点鸳鸯,自己倒来拉郎配。”
“有什么关系?你做初一我做十五,何况我是真觉得我家小弟不错嘛!”
“天下不错的男人多了,你也不错啊,难道我都得嫁?那我不成水性杨花了?”
“也是。所以嘛,这天下的女人千千万,不错的也不少,可我家小弟也不能都娶回去,是吧?”
“唔!”茉华重重点头,旋即恍然,“嗯?不对,你绕我。你、你、你,太坏了!”
“我是坏啊!不像我家小弟,老老实实,不会油嘴滑舌。”
“就是!咦?不对,你还是绕我!你别有用心,我不跟你说啦!”
瞧茉华气鼓鼓撅起的小嘴,凌玥琦自是笑得爽朗,还待促狭她几句,倏见不远处傅渺尘急匆匆自楼里奔出来,神色凝重,显有要事。
果然他带来了危险的消息:“卞汝安派出了十三支人马袭击凌家各省分号,有一支来了金陵。”
“具体行踪可探知?”
“‘鬣狗’还在查。”
“让驭风调‘乌鸦’的人去支援。”
“他不在屋里啊!我还想着是同你在一块儿呢!”
“什么?千灯和绍泽那里呢?”
“他俩都在,也说没瞧见驭风。这当口,莫不是一个人上外头闲游去了?”
凌玥琦神色一诧,不自觉又仰头看向冉行的房间,霎时眸色一凛,曲指搁在唇畔吹起了悠长的响哨。
悄无声息地,有玄色的人影自檐角翻落,鬼面遮颜,垂首屈膝,恭顺谦卑。
凌玥琦冷声问:“冉爷去哪儿了?”
“长江边。”
“护从几人?”
“‘雪枭’两人,‘郊狼’三人,还有一名‘沙驼’的兄弟。”
“再调一整队‘五步蛇’的人去。吩咐下去,在我赶到前,冉爷若有闪失,提头来见!”
“是!”
那人如来时一样静悄悄地隐去了,徒留草叶轻旋,仿佛适才有风经过。
茉华在一边看得愣了神。她第一次见识了江湖盛传的凌家暗队“千人面”的训练有素,也第一次认清了一贯谈笑风生纨绔不端的凌玥琦真正的霸戾。
这便是凌家当主的真容,是性情男儿融血透骨的恣睢!
茉华蓦然感到心底某个角落在崩裂,咯啦啦作响,却不疼痛。仔细聆听后才明白,那是破土的声音,是怦然的心动抽出了倾慕的芽,用力在顶破心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