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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灼灼其华【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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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气嗡鸣破风,锋过处血绽放,肉身纷纷倒在钢刃的路径上,倏地反手回刺,再抹剑,又添数命陨落。
“九十五,九十六……”
冉行在心里默默计算着行招之数,额上沁出了汗珠。
一百招,他的体力只够一百招,之后便会陷入疲态,破绽尽显。一直忠勇相随的“千人面”队士已死伤过半,剩下两名“郊狼”犹在奋力拼杀。
“冉爷,走啊!”
即便已伤痕累累血染衣衫,队士们仍只记挂冉行的安危,催他走,逼他退。
却如何能眼睁睁抛下这些性命独自奔逃?冉行信奉凌玥琦说过的:“既被人尊了一声爷,就得担得起底下人的性命。”所以他不走,他担得起,必须要担起。
染血的剑挽起了炫目缭乱的银花,宛若一场灿烂的烟火在敌阵中绮丽绽放,流光过处,血线封喉。
“一百!”
然而到头了。一百招后的剑好像一块累赘的钝铁,压得冉行腕抖臂颤,肩头仿佛挂着千钧的力,怎样都抬不起来。他耳中只听见自己重得老牛一般的呼呼喘气声,模糊的视界里判断不出与敌人之间真正的距离,步错身法乱,径直往人刀口上送。蓦觉肩头一紧,似被人死死抓住想朝左侧带一带。与此同时右上臂传来一阵剧痛,险些令他握不住剑柄。
“爷!”
冉行下意识捂住染血的手臂,勉力睁开眼来,面前是郊狼队士焦急的神情,他身后匍匐一具四分五裂的新尸。
仍有源源不绝的杀手扑上来。己方只余一人在场中拼杀,两手的钢爪卷了、断了,仿佛野狼折戟,唯剩下一身不肯就死的骨气,誓不低头。
不远处骤然响起壮烈的悲鸣,循声望去,惊见断臂气绝倒卧尸堆里的沙驼队士,竟奇迹般醒转。他挣扎着爬起,蓄尽残余的气力抱住对方一名持弓的射手,奋然滚进了滔滔江水中,死不见尸。
冉行的身体在战栗,双眼在充血,喉间压抑住欲将喷薄的腥气,猛地仰首爆发一声慑人的虎啸。
那是其人从未展露过的形容,像困在肉身凡胎里的狂魔一夕觉醒,即将挣脱束缚。他臂上鲜血汩汩流淌,左手抹就满指的腥厉之色,五指张开,缓缓抬了起来。
“识时务者为俊杰啊!在下奉劝冉公子,珍惜性命,束手就擒的好!”
围拢过来的青衣蒙面者们未能读懂他起手而携的意图,犹自说着不知轻重的劝谏,参不到自身命运的吉凶。
冉行维持住那样的姿态,似在用肢体发出“勿进”的警告。
杀手冷笑:“哼,冥顽不灵!”
话音未落,举刀劈来,却只得半步便扑地抽搐。定睛观瞧,颈后赫然一支蛇形袖镖没入半金,血都不见涌出来,已夺人生命。
敌阵胆寒,惊叱:“什么人?”
有问无应答,再一支袖镖回敬,此番直中了眉心。死者恰是适才问话的。
其时,骤现一行七人的小队凌空跃入包围圈中。个个劲衣束身,鬼面遮颜,背向外,面朝里,对着冉行齐齐单膝跪下。
“属下来迟,冉爷受惊!”
“起来!”冉行依旧伸直手臂稳稳站着,不看,不动,不变。他目光始终透出凶狠嗜血的寒,不许眼前一人得侥幸,冷冷诘问:“还打么?”
奈何敌方仍然没能领会他周身散发的杀意决绝,还当笑谈,嗤之以鼻:“区区七人众,焉能成事?再劝冉公子,早听话少受罪,切勿意气用事,白伤了自己!”
“放肆!”
“找死!”
两声喝斥,四命归西,五步蛇队士的快手快攻惹怒一众敌寇,顿时金戈声起,几又交战。
“让开!”冉行斥退挡在身前的队士,竖起的左手血珠滴落,已在足前聚了一小滩。
蠢货在无知地笑:“冉公子是想通了?”
“唔,想通了!一个一个杀太费事,你们一道走吧!”
“你?哈哈哈——”
冉行冷眼望着对面肆无忌惮的得意,宛如狩猎者立在围场外观赏一幕末日的狂欢,死亡在头顶缭绕,猎物在鬼差的铃铛声中舞蹈,醉生梦死。
而己方的队士们则惴惴不安地望着冉行。他们知道他的弱,更知道他的强。他们比任何敌人都惧怕他的强!
“你们挑中我,是因为兄弟几人里,我最弱。”冉行启唇,一字一厉,“确实我是最弱的,但弱者也懂,破釜沉舟。”
终于敌方中有人意识到了他那样的姿势并非僵直,恍惚想起那是一招起势,是多年未现于江湖的杀戮之始。
“山——”
有人开始挪动脚步后撤。
“河——”
他们确定了将要面对的后果,神魂俱丧,争先恐后想逃开。
“破——”
最后的一声铿锵,伴随有强大的气流自冉行掌中爆发出来,直如开山的火炮挟着能量轰隆隆朝向人墙撞去。
身体飞了起来,在半空中无依无靠地旋转乱舞,撒得遍地都是。遍地的人,遍地的尸,似人间炼狱,惨绝人寰!
只一掌,再没有聚众的包围圈了。近四十人的杀阵顷刻溃不成军,外围躲过一劫的残余跌坐地上,骇然地目睹这悚人的逆转,完全无法理解适才究竟发生了什么。
却听冉行又问:“还打么?”
打打打,错错错,怕怕怕,君问我奈何,我岂奈何?
于是提刃跃起,迎着强弩之末的人作殊死一搏。
耳畔乍然又闻长啸,是孤兽对同伴的召唤,说他不曾辜负了情谊,生死关前共进退,他来矣!
——将军行踏破楼兰
一骑乘风而来,四蹄下似踩住麒麟祥云,刀气贴着马力坠落,恍如九天直下雷霆一击,横扫千军。
凌玥琦勒住坐骑,四下睥睨。那马儿竟能纤毫未损,兀自喷着响鼻,前足不安分地刨着沙地,显得意犹未尽。
左右已将余下活口制住,押在当主马前。凌玥琦不着急发落了他们,翻身下马,担刀在肩,直去到冉行跟前,盯着他右臂上深及见骨的刀伤,眉目间倏然聚敛起飒烈的怒气。
冉行心虚了一般,垂着头,避开他的目光。
然而凌玥琦并未追问,猛回身行至俘虏跟前抬手轻扬。并无利器闪烁光影,却有血扑洒向半空。
“啊啊啊——”
一人捂着失耳的半边脸颊,跪倒在地哀哀惨呼。
“回去告诉卞汝安,江湖事江湖了,江湖的规矩是冤有头债有主,既伤我了的人,便乖乖在家等着爷来讨债吧!滚!”
滚了独耳人,余下皆不留。
料理了外人,再来向内问责。凌玥琦扶住冉行摇摇欲坠的身体,出言冷漠:“护从何在?”
两名郊狼队士伏地而拜:“属下该死!”
凌玥琦只是看着冉行:“自己去了断。”
“是!”
“慢着!”冉行情急徒手去攥队士的短匕刀刃。队士惊惶,不敢力夺,被冉行轻易抢下来恨恨扔到一边。
“谁许你们死了?!琦哥,”他抬起头悲凉地瞪视兄长,“六名死士,如今只剩这两人,还要他们如何尽心?我的命是命,他们的命是草芥吗?我的人,生杀我做主,我才是千人面的首领,你说了不算。”
凌玥琦眼角一跳:“你可是在顶撞我?”
冉行坚决:“是!”
“好!”凌玥琦竟笑了,满脸得逞的奸猾,“冉爷说话一言九鼎,你们可都听见了?”
众人齐声应和。
冉行有些尴尬,亦见羞恼。
凌玥琦笑容半敛,眸色很深:“你是爷,是千人面真正的领袖,想他们活得久些,就好好地管着他们,教他们。我希望你帮我,而不是随意把命丢了。”
冉行呼吸不稳,难过地望着他:“琦哥,我……”
欲诉的话未起头,忽然瞳光一黯,人向前栽。
凌玥琦及时将他揽住,急上马引缰飞驰,速返行乐坊。
见冉行血湿了整条胳膊,迷迷糊糊任凌玥琦抱进门来,饶是沐昀阁的姑娘有见识,一时间也都吓得花容失色。冯栖蝶赶忙着人请来信得过的郎中替冉行诊治,一边又让挂起牌子闭门谢客,把沐昀阁清了场,不许闲杂人擅入。
外头不能知晓详情,横生了疑窦,想这金陵美人王素来性情乖张,今日又是哪处不顺心?居然生意都不要做了。
冯栖蝶岂止无心做生意,她恨不得出门砍人去。
“都欺负到姑奶奶地头来了。也不打听打听,住进我阁里的客人便是知府衙门也匀我几分薄面,江湖寻衅也讲先礼后兵,礼呐?他当我死的?羿伯、小宽,人呐人呐——”
那边骂骂咧咧去点人马,这边屋内却都面色凝重忧心忡忡。
回来后,凌玥琦总不说话。此刻冉行已服了药安稳睡眠,交好的兄弟几人守在床边,各自心思,彼此揣摩。
终于,尚有安打破沉默,代替其他人过来劝凌玥琦几句。
“有些事你拦不住,他不说也是不想你担心。”
凌玥琦眼都没抬:“你知我担心什么?”
“那些杀手俱是被浑劲内力震死的,能转瞬间连毙数十人,算算当时在场的,也只可能是驭风的‘无殇’才做得到了。”
事已点破,凌玥琦也不好继续顾左右而言他,捏了捏眼角,惨笑:“哧,我原以为四年前他真气散尽,已是内力全失,总该消停了。想不到,他竟仍在修炼这要命的内功心法。”
“可从好的一面说,今日若非他情急之下使出来,怕是也不得全身而退了。”
凌玥琦偏头斜睨:“又想掰扯你的因果之理?”
“呵呵,你呀!”尚有安不以为忤,笑笑走到窗边,推窗远眺,秦淮河畔,满是人间烟火,“凌兄不爱听因果,那我们来说说执着如何?”
“执着?哼,这你该跟驭风说!冉家的执着,如今全叫他一人背着了。”
“不,你较之于他,执着更甚!”
“嚯?说来听听。”
“先讲个故事吧!”回头看凌玥琦一脸不痛快,尚有安笑意更浓,搬张凳子坐在他对面,慢悠悠开始讲故事,“说,地府冥王很是勤勉,渡无罪之人轮回往生,判有罪之人地狱煎熬。惜众生着相,执念太深,爱恨贪嗔痴的欲念难以消弭,这地狱也就总有恶灵盘桓。冥王不禁悲叹:人所获罪,皆因执着。并发下宏愿:地狱不空,誓不成佛。适逢地藏王菩萨在旁,听此一言轻叹道:府君啊,你这又何尝不是一种执着?”
故事不长,尚有安说完了饶有趣味地看着凌玥琦。对方则愈发阴沉了面色,郁郁道:“千灯啊,礼佛之人焉可打诳语?”
“啊?”尚有安故作糊涂,笑意不减。惹得凌玥琦白眼一翻,将话挑明:“你当我三岁小孩儿啊?什么地狱不空誓不成佛,这不原就是地藏王菩萨发的愿嘛?你还硬把地府冥王搬出来,怎么你是想让他俩打一架好定个传说的正主?”
尚有安抚掌大笑:“哈哈,原来你知道呀!”
凌玥琦白眼一翻:“还笑,自作聪明。”
“意思到就行了呗!”
“什么意思?你不就是想说我反对驭风练无殇,反对他以身涉险,这本身也是一种执着,是强加给驭风的束缚,困住了他,难为了他。”
“看看,你还是挺有慧根的!”
“我揍你!”凌玥琦抬起手来作势要打。偏对方厚颜得很不闪不避,假戏不好真做,只得嗔骂:“去去去,不听你胡说八道,边上凉快去!”
“我很凉快啊!倒是凌兄你心不静,人不凉。”
“我的千灯居士,你上别处弘扬佛法成吗?我烦着呢,就不能容我清净会儿?”
“就因为你烦我才要替你解忧啊!不然一会儿驭风醒了,你寻他吵去?那他多可怜!人都受伤了。”
凌玥琦扶额:“你觉着我是那凶神恶煞特不讲理的人是吧?”
尚有安两手一摊:“反正不是老实人。”
凌玥琦气结,伸手推他:“你走,走走走,别吵小弟睡觉!”
尚有安任他推着走,笑嘻嘻道:“我走可以,你保证,对驭风什么也不问,只字不提。”
“……”
尚有安站下来,终于好好说:“你跟他处得时间长,该最懂他心思。管他险不险,他心安理得就是平安。大不了我们大家多担待些,看着他守着他,不让他涉险也就是了。堵不如疏,别让他觉得自己一无是处拖累了你。你都说让他挺起胸膛做个堂堂正正的爷了,你觉得怎么叫爷?他想当怎样的爷?难道不是适才在江边上那样,威风八面地担起了所有人的命?我也不赞同驭风练无殇,但我更想他开心。”
留下这几句推心置腹的良言,尚有安功成身退,背后招招手,共傅渺尘和吕潇湘一道麻利儿撤离,由得凌玥琦一个人坐在冉行屋里沉思。
少顷,他似是想通了些,落落起身去到屋外廊上,扶着栏杆幽然沉思。却丝毫未曾留意,楼下一隅,茉华靠着廊柱,默默仰头凝望。
于这小女子来说,一日之内,她见到了很多个不一样的凌玥琦,或幽默戏谑,或沉着肃杀,或焦急忧虑,每一次都叫她觉得新鲜,每一次都好奇更深。情窦初开的女孩儿心底那根情感的藤蔓不知不觉越爬越高,越缠越紧,捆缚住一个名字,牢不可破。而她自己依旧什么都不知道,只甜甜地想着,要给那两兄弟炖两盏补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