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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灼灼其华【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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缘分有时会带给人错觉,一厢情愿地以为某次回眸、某个笑容、某句话白都是针对自己的意有所指。这错觉充满着蛊惑之力,将悸动擅自扩充为两情相悦,从此如痴如醉,独自悱恻。
于是世上便有了许多的错付,也添了恁多的病愁。
不过冉行大约是少数那类不太会产生错觉的人。他甚少有自信去喜欢谁,更不以为自己能为人所恋慕,他一生慕强,觉得强才是男人该有的真风流,最倜傥。
也因此,他对男女之爱向来挺看得开,也总能放得下。
但他的结义哥哥凌玥琦却是不能放下的。他对“放不下”这件事存在着古怪的偏执,相信这世上没人能放下。他放不下自己的放不下,更放不下别人的。到头来一段三人对角的关系,两头开窍,唯他一人钻进牛角尖里跟自己较劲死磕,辜负了兄弟,蹉跎了红颜。
话说从头,便转回六年前金陵风月第一楼沐昀阁上的缘起。昔年,冉行将将弱冠,随着凌家当主凌玥琦惯例往行乐坊访友叙旧,自然也顺带行些不可吐露的交易。其时,冉行已不再是十五岁初涉花街时那名鸿蒙未开的懵懂少年了,对着眼前穿梭往来的芬芳倩影不会局促地涨红了脸,更不至无措之下几乎夺路而逃。
时过境迁,二十岁的冉行是江湖里称起的“爷”。束了发褪去青涩,眸色里一派温静从容,举手投足间满是翩翩的气度,来言去语里分寸拿捏,稳了,也冷了。
便是这一年,冉行认识了佟茉华,二人同岁,年华正好。他是贵客,她为新魁。
但其实,凌家所有人都是这一年这一天认识了名唤茉华的女子。所有人,包括凌玥琦。只是他早懂得了掩藏和修饰,浮光掠影匆匆瞥去的千万眼中,谁都无法识破他衷情的那一点流连落在了哪一抹丽色之上。唯有他明白他掂量他踌躇,自苦自恼,裹足不前。
他实在无法说清茉华身上吸引自己的特质具体为何。这名小女子初来乍到,歌舞不济丝竹不会,可谓琴棋书画样样稀松,胜在姿容尚可,便独辟蹊径在沐昀阁挂牌贩售起了时间。简单说就是陪人闲磨牙,聊天,胡侃。
听起来荒唐,生意可兴隆。了悟了世间百态,俗世里讨生活,每个人或多或少备下几套面具。玲珑的狡诈的伪善的忠义的,好的坏的交替扮演,恍惚一张脸挂得久了,竟无法分明哪个才是真正的自己。到最后,亲人爱人面前也继续装扮着,突然疲惫地发现忘记该如何将面具摘下。太多的苦闷委屈牢骚无处发泄,又须知隔墙有耳恐落人口实,失言失身难以自保,岂敢轻易对人倾诉?便慨叹知音难觅,自说自话地孤独了起来。
然而这些人来至在佟茉华处,大可以放心痛快地畅所欲言。她自然是要认真倾听的,并适当给予言语上的抚慰。或者不落只言片语,凭他们说什么,只献上一襟柔怀,抱着哄着,容其心无挂碍地横卧膝上,放下了一切的背负,闲适地睡个囫囵整觉。
仅仅是来睡一觉!
这便是佟茉华的天赋异禀。她仿佛天生的红颜知己,容纳下诸般阴谋许多诡计,锁于慧心秀口,千金不卖,重刑不吐,可靠得要命。
被引荐给凌家众人时,茉华来沐昀阁不到一年,可已俨然成为一块崭新的招牌。当家主事冯栖蝶对她的宠爱更添几分对自家小妹的宠,出来进去面会要客,一应将她带在身边。正因此,她来了,她在那里,为好多双眼睛打量,被两颗心挂记。
不同于凌玥琦,冉行关于茉华的记忆,是从先于佳人到来的那一抹茉莉清香开始的。其味不浓烈,不张扬,却也不容忽视。随即便见一道荷绿色的身影跃入眼帘,裹在其中的娇小女子携着春日新翠的生机勃然,雀跃地闯入这一方由江湖男儿堆砌起来的压抑怪圈中,巧笑倩兮自生辉,瞬间荡涤了沉闷。
“姐姐叫我?”小女子全不顾有客在场,拉着冯栖蝶袖子撒娇,“什么事啊?我后头还约了姚大官人吃茶呢!短了时辰,他又要借机占我便宜。”
“嘘——”冯栖蝶挽指戳了下她的额头,嗔道,“咋咋呼呼的,还不见礼?”
茉华这才偏了头望向屋内的一干生面孔。两人坐三人站,年纪不一,气质有差。她视线逐一扫过各人的眉眼,路过站在凌玥琦身后的冉行时还好奇地停了一下,然后才凑在冯栖蝶耳旁轻说:“姐姐叫我来是要介绍他们给我认识?”
“对啊!快见过我们的大股东。”
茉华诧异地张大眼:“大股东?莫非?”
她双眼原就生得大,墨瞳晶亮饱满,宛似两枚鹿眼,乍一看人畜无害,真真是可爱极了。
冯栖蝶偏爱看她这副少见多怪的逗趣模样,故意领她在每个人跟前转过,介绍着:“这位是我琦哥哥,外头人尊一声凌当主,小妹我可不必的噢……这是冉家小弟,凌府的总管……这是傅渺尘傅大侠……这和尚是……”
灰袍布衫的年轻人好笑地喊起来:“嗳嗳嗳,怎的又编排我?和尚能上风月场中来么?”
冯栖蝶咯咯笑:“叫你穿这六根清净的破衣烂衫,寻我的晦气,哼!”
男子身旁一活泼少年蹦过来打圆场:“蝶姐姐误会泊明哥哥了!他并非故意穿这和尚袍来给你添堵,他是一年四季就这一身和尚袍。”
说完哈哈笑着逃去冉行身后,免得被尚有安揪住施以薄惩。得了便宜还不忘扮鬼脸气气他,转而对着茉华一指自己鼻尖,自我介绍:“到我了到我了!姐姐好,我叫吕潇/湘。双口吕,潇/湘竹的潇湘。”
茉华木讷地点了点头,恍恍惚惚合不拢嘴,好像吞了枚鸽子蛋,显是还在蒙圈儿中。
吕潇湘吐了吐舌头,扭头看向凌玥琦:“呀,这姐姐竟是个傻的!”
说时迟那时快,茉华纤指戳到他鼻前,气壮山河地质问:“骂谁呐?”
吕潇湘赶紧把冉行往前一推挡着自己,咋咋呼呼喊:“哥哥救我!”人已迅速闪去凌玥琦身侧。
座中的凌玥琦抬手在他额头拍了一记,揶揄道:“便是你这张闲不住的歪嘴,早晚得叫人收拾了。”
小子捂着脑门儿嘟起嘴:“凌哥哥当初可不是这样说的。还夸我能舌战群儒气死老牛呢,这才几年,倒嫌弃上了。呜呜——”他转身就去找抱臂倚靠门边的傅渺尘哭诉,“傅大哥与我做主啊!”
傅渺尘确是这一伙里最敦厚的,促狭话想不出几句,玩笑意有时也不得领会,总爱站在一边看着他们闹。这会儿被小子纠缠上了,经他一番搂搂抱抱摇摇晃晃,顿感棘手,蹙眉想一想,抬手抓住他肩头推开一臂的身距,居然认真道:“睿赂逗你的,莫当真!”
说完又抬眼望了望凌玥琦。
就见凌玥琦低头闷笑了声,摆摆手:“同傅兄打趣儿,真是要急死的!”
傅渺尘恍然,自嘲地笑一下,还眺向屋外的风景。
屋内其余人也都会心地莞尔,不再追着他逗弄。
凌玥琦招招手,吕潇湘遂听话跑回去,乖乖在他手边坐下来,喝茶吃糕点。
一番插科打诨,到底让茉华心头忐忑淡了几分。又暗忖凌家当主本就是冯栖蝶幼年相交的挚友,自己何苦太过拘谨?于是还回复到往日的俏皮,挽着冯栖蝶手笑吟吟问:“那位果然是姐姐常挂在嘴边的凌当主呀?”
冯栖蝶失笑:“怎么叫常挂在嘴边?”
凌玥琦也问一句:“姑娘觉得某人不像?”
茉华天真地眨眨眼:“不是不像,是没想到咧!”
“哪里没想到?”
“想不到,姐姐日日夸赞的大英雄真豪侠,赫赫有名的凌家当主,其实年纪不大嘛!”
凌玥琦单手支颐,似觉有趣:“那姑娘以为,凌某该有多大年纪才合适?”
“一般掌门人之类的不都是老头子嘛?故此我想着,凌家当主怎么也该七老八十了吧!”
语惊四座,瞬时引起哄笑一片。除了冉行。
他一贯少言寡语,更不见有笑意显露。方才所有人都因傅渺尘的憨直而动容,唯有他置身事外般眉眼冷淡,似没在听着,没有看见。
但其实,他全看在眼里的。
看见每个人的乐不可支,看见凌玥琦眼角笑出的泪花,看见了言语使坏后微有得意的茉华。
或许是巧合,茉华的目光也正落向他,神色间难掩狐疑。
“喂,你怎么了?总是别人笑你不笑,古古怪怪的。”
冯栖蝶知她人来疯的劲头上来了,失了分寸,赶紧将她拽到另一边,指尖不轻不重点一点她额角。
“你这丫头,怎么胡乱指摘起驭风来了?人爱笑就笑,不笑就不笑,哪里古怪?蛮不讲理!”
茉华不甚服气:“就是古怪嘛!打我进来就见他木头桩子似的杵在那儿,姐姐不说他是谁,我还当凌爷身边的小跟班呢!又不说话,大家说笑解闷,他就光绷着脸一动不动,好像个泥塑。横竖是副书生模样,正好可以搬去莫愁湖边上跟那莫愁女凑成一对鸳鸯。”
“呀,胡说八道!”
冯栖蝶忍不住作势打她的嘴。
一旁的凌玥琦则偏过头去仔仔细细打量了冉行几眼,勾唇意味深长地笑道:“小弟可听见了?连人小姑娘都嫌你拘谨,不入世。来来来,既作红尘凡俗人,七情上脸六欲挂心,快与我等众乐乐也!啧,给大伙儿乐一个?”
闻他言,冉行摊开手伸过去,凉凉道:“拿来!”
凌玥琦全然不解,反问:“什么啊?”
“银子。”
“……”
“行乐坊里一应消遣素来明码标价。人家姑娘笑一个有钱赚,我也不能白笑的。拿钱来!”
凌玥琦没拿钱给他,瞪大双眼不可思议地盯着眼前从小一道长大的异姓兄弟,脸上哭笑不得。
不止是他,屋内相熟的几人全都错愕万分,一时间不知如何反应。
“啊哈哈哈哈——”
是时,唯一不识冉行其人的茉华独自捧腹大笑,盛赞他乃冷面笑匠,天纵的谐星。
这便是冉行与茉华的初次见面,没有过多交谈,只得冉行一句破天荒的调侃,还有自始至终缥缈不散的茉莉香。
这也是凌玥琦与茉华的初次见面,同样不得言语深交,亦无眉目流转下的暗潮涌动,仅仅一句玩笑,并几分无拘无束。
都觉得,挺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