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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旧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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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主,这是你要的东西。”叶繁所呈上来的赫然是一张经过抄誊的家谱,上面明明白白的写着。
家主:顾洵
主母:顾方氏
嫡子:顾氏子,明真
嫡女:顾氏女,娉婷
楚敛反手将纸扣在桌子上,那个女人成了顾家的主母,她膝下两个天真烂漫、乖巧聪睿的儿女。
嫁给了她所想所念的郎君,夫妻谦和,儿女恭顺,阖家美满。这样,本应当是皆大欢喜的结局。
那一年,也是这样的情形,这样的事,不是第一次了。
当初她才查到方氏此人,不知与她何仇何怨,下了大手笔雇人杀她。
不过楚家的侍卫太强悍,让那女人的图谋没能得逞,后来锦瑟突然进来,道:“禀少主,家主命人来叫您到苍梧堂。”
苍梧堂是楚氏家主议事的地方,楚敛还曾想过,等她当了家主,就立即把苍梧堂这名字改了,说不上难听,就是很死板。
“我去见父亲。”
楚敛自然知道,许多事情她不需要去等别人告诉,父亲之所以这么快得到消息,也不过是为了那个杀她的人。
吾之蜜糖,彼之砒/霜。
季晗既然把她当做毕生的耻辱,那么她又何必对她奴颜屈膝,心存怜惜。
“父亲,让我放她一马,这很容易,但我要问下,”楚敛语气里带着一种自然而然的倨冷,即使,站在面前的是她最为严苛的父亲,冷眉道:“为什么?”
当时的她并不明白,她对那女人没感情,也并不伤心,而是为了以绝后患。
“十一,她毕竟是你们的母亲。”楚肆声音异常的清和下来,楚敛抬着头,看见那苦涩、怀念和一种复杂而又愧疚的情绪交织成的目光,这一切,落在楚敛的眼中只觉惨然。
她不能伤害方雅,只因为,那是父亲的妻子,她与兄长的母亲。
锦瑟在一旁看着,时光似乎静默了一切,少主没有怒不可遏,也没有负气离开,而是垂眸思忖片刻,缓缓开口道:“好,我不杀她,因为,她毕竟曾经于我与兄长有生育之恩。”
“十一,这少主之位,以后就由你来承担了。”
楚肆的目光里瞬间流露出一种慈爱而又柔和的光芒,那是楚敛十六年来不曾看到过的,因为放了他在乎的人一次,而得到这样的“奖励”,对于楚敛来说,再值得不过。
“父亲言重了,这本就是儿女应做的。”楚敛说这句话时,没有看见楚肆眼中一闪而过的古怪神色。
自那之后,楚敛并不直接针对于方雅,而是她利用什么,楚敛就毁了那里。
这些都是当年的事情了,楚敛并不在意,可若是楚虞知道了,相比更是少不得心意惆怅。
清溪小筑
推开房门,楚虞正在大开着的轩窗前,坐在金漆木雕花椅上赏景,腿上盖了张绒毯,瘦伶伶的身子骨上挂着件青白色家常锦缎袍子,苍白瘦削的脸上一双似墨幽深的眸子极为漂亮,唇无血色,感觉似乎他虚弱的随时会被一阵风吹倒。
她不想告诉楚虞那个女人的事情,那女人不喜欢楚家,也不喜欢楚虞,有了她之后更是只添厌恶。
屋子里燃着袅袅的熏香,楚敛走路悄无声息,出神的楚虞并没有发现她进来,只还是怔怔的看着外面发神。
“兄长在看什么,当心着了凉。”
“十一你来了,快坐,听说昨晚你们遇到了刺客,可还安好?”楚虞回过头,看到她很高兴,很关心她们。
“劳兄长挂心,十一无事,只不过是楚卿受了点惊吓,休息一天就好了。”
“无事便好,我这里有一些书,可以送去给楚卿,让她最近就不要出门去了。”
楚虞身体一向不大好,最近几天虽没有下雨,但却有些返潮,所以近来就打算闭门不出。
屋子里比起楚敛的奢靡简单许多,博古架上也是很古典简朴,他不常出门,所以总吩咐身旁伺候的祀衣,或者玉琢买些新鲜玩意儿回来,不论价值几何皆可。
此时祀衣端了药进来,黑乎乎的一碗,和往年没什么区别,楚敛闻到苦涩的药味。
祀衣用勺子把碗中的药搅凉一些,又从托盘中移下一碟蜜饯梅子,以给楚虞备用。
“公子,喝药。”
楚虞接过药碗,脸色苍白的像张纸,纤薄欲碎,面无血色大概就是用来形容他的。
“兄长,可要用蜜饯压一压?”
楚虞摇摇头,笑道:“不用了,你吃吧!”
身上总带着淡淡的苦药味,楚敛记得早些年他吃药,总要先喝一口黑乎乎药汁,就着一口甜的犯腻的蜜饯,一顿药断断续续要喝半个时辰。而今却是一碗她光是闻着嘴里都泛苦的药,他却能面不改色的一口吞下。
那一小碟子酸甜适宜的蜜饯倒是都进了她的嘴里,这么一小碟吃了寻常人家两锭银子,也不知贵在哪里,引得那么多的人争相抢买。
“兄长倒不比往年怕苦了。”
“这药喝多了,也就不苦了。”楚虞这句平平淡淡的话,却苦到了楚敛的心里。
药喝多了就不苦了,那么心痛多了,是不是也就不痛了。
按理说,给楚虞看过的大夫不是过江之鲫,也是踏破门槛的了,却总也看不好,反反复复,他的伤腿除了雨季会有些刺痛,不过只要在薰笼上烤烤就不会有太大妨碍,并不影响身体的其他,怎么身体总是不好。
也有大夫私下里对楚敛说过,可能是心病所致,但治心病需要找到结症所在,楚敛当时又临闭关前夕,也就没有人再想起此事,即使找到结症又如何,谁会治,谁知道怎么办。
既然楚虞自己也说没有大碍,那么她也没有其他办法,这屋子里挂着湖色的帐子,外面的风徐徐吹来倒也别有一番感觉,宛若一湖碧波荡漾。
楚敛到楚卿的住处去,她正在院子里带着两个侍女采花,纤细的手腕上戴着大大的翡翠镯子,在阳光下剔透翠绿,更衬得她手臂白皙柔嫩。
楚卿自己偶尔会做一些鲜花胭脂,做出来虽比不上外面的好看,但据楚二爷家的楚绮和楚萝说还挺好用的,味道清甜,粉也细腻。
楚敛听了也笑,能不好用吗,一斛上好的珍珠差不多都给她倒腾这个使了,真是钱榨出来脂粉生香。
楚敛一进去就道:“楚卿,我恰巧要去兰若寺,带你出去走走。”
“那敢情好啊。”楚卿迫不及待的跳起来,把那半蓝子鲜花丢给美景,让她放回去泡洗干净,自己带着良辰出去,她才不愿意整天闷在屋子里。
楚卿在马车上就不消停,时不时与楚敛说这说那,却让楚敛有些后悔带她出来了。马车停在霓裳坊前,这里是江陵最好的布庄。
“楚卿,我来为你裁一身石榴裙,可好?”楚敛素指如竹,遥遥一指那匹大红的布匹,的确十分好看。
楚卿笑嗔道:“这样的艳儿的色我可不穿。”楚敛却已经进了铺子,认认真真挑起布匹来,丝毫没有说笑的意思。
一匹匹的大红绸布样式各异,却都是极为上等的,楚敛吩咐成衣师傅给楚卿量了尺寸,做一身大红的石榴裙。
“十一,若不然你也裁一身袍子,我看这个样式的就不错。”楚卿挑了一匹月白色的缎子。
“我不用。”楚卿难掩失望的“啊”了一声,又听楚敛淡淡道:“我的衣服都是山庄里做的,你可以给兄长裁一身。”
“嗯,也对,二哥穿这个颜色最好看了。”女孩子瞬间又欢呼雀跃起来,楚敛看着她笑,无忧无虑的多好。
“小姐,这个看起来也不错。”
楚卿听了,转头对良辰笑道:“你若想买东西便也去挑些吧,不用这样寸步不离的跟着。”
“多谢少主七小姐恩典。”良辰一听急忙谢恩,她们做下人的一进了府就不容易出去,什么东西都不好买。
今日好不容易出来一趟,欢欢喜喜的挑了两盒月季胭脂,还不忘记给在府里没出来的美景也买了,这胭脂颜色润泽细腻,涂在唇上也极适合她们这么大的女孩子,倒是楚卿见她实在节俭,又做主买了两盒上好的桂花头油给她和美景。
一旁一个穿着粉色水仙散花绿叶裙的少女,头上戴着帷帽,只能看见她红润的脸颊,清脆的声音,整个人像是一朵娇艳未开的芙蓉花,在闹闹喳喳的人群里格外突兀。
“翠儿,你记住了,没有什么奴才不奴才的,在我面前大家都一样,你都是我的妹妹,江湖上人人都是这样的。”
听那及女子言语,楚敛心中只觉可笑,这姑娘真是怪道,竟然把所谓江湖义气与主仆情谊混为一谈,只淡淡道:“奴隶就是奴隶,花钱买了他,就应当听从主人的吩咐,做不好事情,就应当责罚。”
面前这个女子让楚敛不能理解,与丫鬟关系好没错,但却要像姐妹一样待她们,让人不可思议。
如若都像她这般,那么全府的丫鬟难道都是她的姐姐妹妹的,却也没见谁去和下人同吃同住,平起平坐,也不过是虚伪行径罢了,倒不如赏罚分明来的好。
那女子听了只皱皱眉头,直率道:“公子你这样说就错了,她们虽然是奴婢却也是人生父母养的,与我们相比又差在哪了,只不过是没投个好家世罢了。”
楚敛听了她一番长篇大论只不敢苟同的摇摇头,手中拿着藕粉糖糕,还带着淡淡的温热,能嗅到带着清新的稻香,旋即转身离开。
“你这样的金尊玉贵,既看不起穷人,又何必在这里吃他们做的吃食,戴着面具做什么,只恐怕是见不得人吧。”那姑娘不顾婢女和摊主的阻拦,誓要上来与楚敛理论一番。听了那女子的讥讽,楚敛脚步一顿,泠泠道:“我给了钱。”
女子一噎,随后嘴里也不知咕咕哝哝着说些什么,她这样的性子还是敛一敛的好。
那摊主瞧见楚敛脸上的面具便知道这是谁了,可无奈这周家大小姐也实在刁蛮,最后死死将那姑娘拦下,畏惧道:“姑娘,那是谁您可知?”
“不知,怎么了,纵他是皇亲国戚我也不怕。”摊主心道,又是一个糊里糊涂出来闯江湖的黄毛丫头,不知天高地厚。
“那是铸剑山庄的少主,楚少主。”单是一个铸剑山庄就够他们闻风丧胆的了,那姑娘显然不知事,可她身边的婢女一听就吓得白了一张小脸,哆哆嗦嗦的死拽着自己小姐远离这是非之地。
马车拉到兰若寺的山脚下,香客熙熙攘攘,男女老少皆有,楚卿掀帘看着就不想下车。
“十一,我有些累了。”楚卿坐在马车里,昏昏欲睡,她体力不好,逛了好半天,自然是累了。
“那你就和良辰在山下等我回来吧。”
踩着白色长靴,脚踏着满地梨花而过,微微清风掠过衣袂,雪白的袍角被映着阳光却微凉的露水浸湿。
兰若寺的路没那么好走,好在楚敛一向脚力不错,山路旁长着茵茵绿草,还有一些青色的小果子,尚未成熟,叶子上滑落一滴微凉的露水。
柳蘅手中拿着一只大茶碗,对着山寺清风而饮之,这般时候江陵并不是很热,天气还是甚为清凉,此时的景致最为秀丽,山风清朗。
山路之间若隐若现的白衣,还有熟悉的银箔面具,果真是他没错,柳蘅心中欣喜,付了茶钱便走了过去。
“楚公子,楚公子等等。”
楚敛只听见身后有人呼唤,却不知是在叫自己,回头一瞥却见是那个名为柳蘅的书生,虽不知他是哪家公子,楚敛却对他印象极为深刻,这书生的武功并不是很差,
“不知公子寻我何事?”
“公子不记得在下了?”楚敛当然记得他,只不过她不欲多言。
“听说令兄今日病了,不知如何了?”
“多谢关心,家兄只是偶感风寒,并不严重,我还有事,就先走了。”楚敛语调平平,并不欲多言。
“那楚少主慢走。”
柳蘅喝完最后一口茶,笑了笑,这个楚少主,比起她来,西樵可真是太平易近人了。
楚敛转过一丛竹林,山道旁开着深色的野花,有一道娜袅纤细的身影站在台阶上,手里持了一把油纸伞。
少女穿着鹅黄色的衣裙,纵然年纪尚小,眉目可以看得出日后定然是个美人胚子,楚敛凝眉看着她熟悉的眉眼,不过十三四岁的样子,却似乎在哪里见过一般,很面善。
“姑娘怎么独自一人,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吗?”
“我娘不知道去哪了,我在这里等她。”少女撅起嘴,不耐烦跺了跺脚,又看向她笑道:“哥哥,你也是和你母亲一起来的吗?”
“我没有娘。”楚敛不知怎么回事,倒是想多看看这个女孩子。
“怎么会没有娘亲呢?”少女一个接一个的问下去,很有些天真的孩子气。
楚敛迟疑了一下,慢慢道:“因为,我娘不要我了。”
楚敛突然瞥见远处走来的一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那个容颜保养得宜的温柔妇人走过来。
“我还有事,先走了。”说完,身形一晃就隐在人群中不见了,而顾娉婷也转头就发现了母亲的身影,手里拿着楚敛送她的糖人就跑了过去,喜形于色道:“娘亲,你去哪了,我找你都找不到?”
“娘亲,方才有个哥哥好可怜,他娘不要他了。”顾娉婷眼中带着同情与怜悯,她觉得刚才那个哥哥真好,他娘怎么舍得不要他呢。
妇人微微一怔,随即对女儿和蔼笑道:“娉婷,咱们去吃斋饭吧。”说罢,就牵着小女儿的手走了出去。
楚敛这才从路旁的竹林里走了出来,看见那个与楚虞微微相似的少女,并且有种莫名的熟悉感,果真是她的女儿。
山寺后的几株梨花开得很好,大概也是山里湿润的缘故,她屈膝蹲在梨花树下,手中握着一把小铲子也不知在掘什么,雨后的泥土并不算太硬,湿润软绵,片刻过后旁边就多了一堆湿土。
突然铲子似乎戳到了什么硬硬的东西,楚敛的动作变得轻快起来了,最后终于挖到了一个密封的小酒坛子,动作变得有些小心翼翼的刮去了上面的泥土,双手捧了出来。
谁会想到,她三年前会在这里埋了一坛子酒,是梨花白。
彼时,她年纪尚小,不大爱习武练剑,便偷偷在空余学了酿酒,后来要被送出去学武,她便把自己酿的那十几坛子梨花白送人了,只留了这一坛给自己。
后来到了剑宗什么都没有,她就开始学习茶艺,看《茶经》自己慢慢摸索,煮茶的手艺日益精湛,却越来越不爱喝。
楚敛抄了小径飞身而下,楚卿坐在马车里已经睡着了,楚敛小声的吩咐车夫驾车回府。
等回了府邸,楚卿带着良辰去看楚虞了,想必是想献殷勤,让楚虞高兴一下。
帕子浸湿了井水,把整个酒坛擦的光洁釉亮,又等它干了后抱在怀里搬下山来,回到十里居。
揭开覆在上面的层层油纸,便嗅到清醇沁人的酒香,一坛淡雅幽然的梨花白,好似早春的那一场春雨。
浅酌一杯,杯中酒水色泽淡青近透明,在唇齿间流连忘返,好酒才需细细品,她真想,这些都是一场梦,醒来她还不需要面对这些可怖的阴暗。
大梦一场,终归各归各位。
自斟自饮整整喝了大半坛子的酒,酒不醉人人自醉,很快全身就倦意袭来,微凉的清风拂过有些醺然发热的脸,颇为清凉舒服。
躺在院中的竹塌上,上面有竹荫遮掩住了阳光,身上又盖了一件白底绿萼梅披风,昏昏沉沉的就睡了过去,院子里的人都退了出去怕打扰到少主。